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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暖阳下的冰核

    夏日的哈尔滨,褪去了冰雪的素裹,换上了一身浓得化不开的绿意。白昼被拉得悠长,仿佛时间也放慢了脚步,慷慨地将阳光洒满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江水混合的清新,偶有微风拂过,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凉意,驱散了南国盛夏的焦灼。

    顾北方并没有因为雪儿的到来而完全沉浸于二人世界。他最近接了一个极具挑战性的项目——为新建的中央大街商业广场,制作一件大型的公共艺术装置。这一次,他选择的媒介不再是转瞬即逝的冰,而是永恒的不锈钢与剔透的玻璃。这对他而言,是一次从“瞬间”到“永恒”的跨越,一次艺术理念的物质化凝固。尽管材质变了,但设计的内核依旧延续着他灵魂深处对“冰”“雪”“风”等北国自然元素的抽象化表达。他试图用钢铁的冷峻勾勒风的轨迹,用玻璃的通透模拟冰的结晶,让这座雕塑成为一首凝固的、关于北方的诗。

    雪儿的生活,也在这座城市里找到了新的节奏。白天,她有时会像一只慵懒的猫,溜达到顾北方的工作室。那是一个宽敞明亮的空间,高大的窗户将天光引入,空气中漂浮着金属的微凉气息和木屑的干燥味道。她喜欢坐在角落那张专属于她的米色沙发上,看他俯身在巨大的工作台上,用炭笔在图纸上勾勒出狂放而精准的线条,或是在灯下,用镊子和胶水小心翼翼地搭建那些复杂精巧的小比例模型。他的专注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能让她瞬间安静下来,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他的作品,和窗外流淌的光阴。

    更多的时候,她会选择一个人去探索这座他生长于斯的城市。她将顾北方手绘的那张“游览图”奉为至宝,那上面不仅有路线,还有他用潦草字迹标注的“必吃”、“必看”和“小心踩雷”。她按照地图的指引,去了太阳岛,看温顺的梅花鹿在林间漫步,清澈的眼睛像一汪泉水;她坐上松花江的游船,感受江风拂面的清爽,看两岸的建筑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她一头扎进老道外的巴洛克街区,迷失在那些斑驳而华丽的建筑群里,流连于一个个热气腾腾的小吃摊,品尝着锅包肉的酸甜、烤冷面的咸香,以及俄式大列巴的扎实。

    她渐渐发现,这座原本陌生的城市,因为与他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在她心中变得立体而生动。独自走在中央大街的面包石路上,她会想,他曾在这里走过多少次?看到一只可爱的萨摩耶在广场上撒欢,她会下意识地举起手机,想拍下来发给他,配上文字:“看,像不像你?”吃到一道惊艳的红菜汤,她会立刻在备忘录里记下店名,想着下次一定要带他来尝尝,看看他的评价。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似乎都成了他们故事的潜在背景板,每一帧风景,都因为预想中他的存在而变得格外迷人。

    夜晚,则是他们雷打不动的相处时间。有时,他们会手牵手去夜市,在人声鼎沸中寻觅一份热乎乎的烤串,分享一杯冰镇的格瓦斯;有时,他们会去看一场露天的老电影,在星空下,随着银幕上的悲欢离合而或喜或悲。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窝在他的工作室里。那是一种极致的舒适与默契。她蜷在沙发上,看一本从书店淘来的关于建筑史的书,或是打开笔记本电脑,处理一些来自上海的新工作的前期邮件。而他,则在工作台前,与他的模型和图纸为伴。

    各做各的事,互不打扰。空气中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键盘清脆的敲击声,以及他偶尔使用锉刀或钳子时发出的细微金属声响。没有刻意的交谈,却有一种无声的交流在流淌。偶尔,他会抬起头,看她一眼,目光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柔;而她,也会在工作的间隙,抬头望向他专注的侧影,心中便是一片安宁。这和谐的乐章,如同松花江平缓的水流,静谧而深远。

    然而,再和谐的乐章,也可能出现不协调的音符。

    一天傍晚,雪儿兴冲冲地拎着一个打包盒回到工作室。盒子里是刚出锅的锅包肉,还滋滋地冒着热气,酸甜的香气霸道地溢满了整个空间。她推开门,却立刻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

    工作室里没有开大灯,只有工作台上一盏孤零零的射灯亮着,将光线聚焦在一处,也将其余的一切都推入了浓重的阴影里。顾北方就站在那片光晕的中央,背对着她,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他身形僵硬,眉头紧锁,死死地盯着桌上一个似乎已经完成大半的金属模型。周身散发着一种低沉而压抑的气压,让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雪儿的目光下移,看到地上散落着一些被掰弯或者折断的细金属件,它们像垂死士兵的肢体,无声地诉说着一场刚刚发生的激烈战斗。

    雪儿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将那盒香气四溢的锅包肉放在玄关的柜子上,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她放轻脚步走过去,柔声问:“怎么了?”

    顾北方没有回头,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沙哑而紧绷:“节点强度不够,结构不稳。”

    雪儿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个模型。那是一个类似冰晶绽放形态的复杂结构,无数纤细的金属杆件以一种看似凌乱实则遵循着某种内在逻辑的方式交织、延伸,线条流畅而富有张力,充满了生长感和生命力。但显然,在某个关键的连接点上,它遭遇了致命的瓶颈。她不懂结构力学,看不懂那些复杂的受力分析,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几乎要溢出的挫败和焦躁。她知道,他对待作品,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倾注了全部的心血与灵魂,追求极致的完美,容不得半点瑕疵。

    她没有说话,默默地转身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然后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他手边,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做完这一切,她没有像往常一样退回安全的沙发区域,而是拉过一张高脚凳,在他旁边坐下。她弯下腰,从地上捡起那些报废的零件,拿在手里仔细地看着断口,感受着金属断裂时的冰冷触感。

    “我是不懂这些,”她轻声开口,声音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但我知道,你一定能解决。你还记得吗?当初在江心岛,那么大一块冰坯,那么冷的天,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但你最后还是把它变成了奇迹。这个,也一定可以。”

    顾北方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动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女孩认真的侧脸。她正专注地看着那些失败品,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质疑或不耐烦,只有全然的信任和支持,像一束温暖而纯净的光,直直地照进他此刻被阴霾笼罩的内心。

    她拿起桌上一张被他揉成一团又展开的废弃草稿,上面密密麻麻全是计算公式、受力分析和被划掉的结构草图。“你看,”她指着那些杂乱的痕迹,“你已经试了这么多方案了,这每一次失败,都不是真正的失败,它只是在帮你排除一个错误的选项。你离那个唯一的正确答案,其实更近了一步而已。”

    她的话,不像狂风暴雨般试图浇灭他的怒火,而像一阵温和的春风,轻轻吹散了他心头的阴霾,让他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喘息的空间。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手边那杯水喝了一口,温热的水滑过喉咙,让他焦躁的身体和神经都冷静了不少。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里不再那么尖锐。他重新拿起工具和图纸,眼神重新聚焦,“我再计算一下受力点,换个思路。”

    雪儿没有再打扰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拿起一本杂志随意地翻看,但心思却完全不在上面。她的余光,始终追随着他重新投入工作的侧影。那专注而坚定的轮廓,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可靠。时间悄然流逝,窗外夜色渐浓,华灯初上,将城市的轮廓点缀得如同星河。

    不知过了多久,当顾北方终于放下手中的工具,轻轻呼出一口长长的浊气时,那个之前摇摇欲坠的节点,已经被一种更精巧、更稳固的三角支撑结构所替代,完美地融入了整体的设计中,仿佛它生来就该如此。

    “解决了?”雪儿立刻放下杂志,凑过去看,眼中闪烁着欣喜的光芒。

    “嗯。”顾北方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带着关切和喜悦的脸庞,心中那点因为工作不顺而残留的最后一点郁气,也彻底烟消云散了。他伸出手,习惯性地揉了揉她的发顶,动作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亲昵与温柔,“饿了,锅包肉还有吗?”

    “有!我去热一下!”雪儿立刻像一只被激活的快乐小兔子,跳下凳子,轻快地跑向厨房。

    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顾北方靠在椅背上,紧绷了一整晚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他忽然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一个好的伴侣,不仅能分享你的高光时刻,更能陪你走过那些幽暗的隧道。以前,他对这句话并无太深的概念,他习惯了独自面对一切,无论是创作的瓶颈还是生活的难题。而现在,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这个来自南国的姑娘,不仅用她的阳光与热情,融化了他表层的冰封;更在他内心遇到如“冰核”般坚硬、顽固的难题时,用她的温柔与信任,给了他最坚实的支撑和最温暖的慰藉。那“冰核”,是他作为艺术家的骄傲与固执,是他追求完美时的自我苛责,坚硬而冰冷,却也脆弱。而她,没有试图用蛮力击碎它,而是用持续的暖意,将它包裹,让它变得不再那么伤人,也不再那么寒冷。

    北国的夏日,不仅有和煦的暖阳与浓郁的绿荫,也有突如其来的雷雨。但无论是晴是雨,他们似乎已经开始学会,如何为彼此撑起一把伞。或者,更进一步,只是静静地待在彼此身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仅仅是陪伴本身,就足以抵御一切风雨,直到雨过天晴。

    他们的爱情,就在这夏日的暖阳与偶尔的风雨中,被反复淬炼,愈发坚韧,向着更深的土壤里,扎根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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