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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朝堂起波澜

    《寰宇总览舆图》在两仪殿掀起的认知巨浪,并未随着李瑾受赏、图卷被郑重收藏而平息,反而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其激起的波澜涟漪,在短暂的震撼与沉默之后,开始猛烈地拍打着大唐帝国这艘巨舰固有的、坚固的认知堤岸与权力结构,酝酿出前所未有的激烈动荡与汹涌暗流。

    李瑾因献图之功,加秘书郎(从六品上),仍兼将作监少监、崇文馆直学士,并获厚赏。这在许多人看来,已是圣眷优渥,恩宠有加。然而,对于那些视“祖宗成法”、“华夷之辨”、“重道轻器”为不可动摇之圭臬的保守势力而言,这幅“包举宇内”、尤其将“四夷”、“海外”、“化外之地”堂而皇之与中央王朝并列、甚至暗示其与大唐“同等”存在于一个广阔世界的地图,本身就已是一种不可饶恕的“僭越”与“大不敬”。更遑论李瑾借此图再次鼓吹的“开拓海洋”、“陆海并重”、“以工商富国”等“奇谈怪论”,更是直刺他们最敏感的神经。

    献图次日的大朝,便成了风暴的起点。萧瑀显然已从昨日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并迅速组织了反击。他并未直接攻击地图本身(毕竟皇帝已定调为“国之重器”、“开眼之窗”),而是从“义理”、“礼法”、“祖宗制度”的高度,对李瑾的整套“经世理念”发起了总攻。

    “陛下!” 萧瑀手持玉笏,出列朗声,声音在肃穆的太极殿中回荡,带着一股久居上位者的威严与沉痛,“昨日观《寰宇图》,固觉新奇,然老臣退而思之,忧心如焚,夜不能寐!此图之出,恐非社稷之福,实乃祸乱之始也!”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众人皆知萧瑀与李瑾不对付,但如此直斥“祸乱之始”,言辞之重,近乎指控了。

    “哦?萧卿何出此言?朕观此图,开阔眼界,于国事不无裨益。” 李治眉头微蹙,语气不悦。

    “陛下明鉴!” 萧瑀躬身,神色愈发肃穆,“《礼记》有云:‘天无二日,土无二王。’ 我大唐承天受命,居天下之中,抚有四夷,乃天朝上国。四夷蛮貊,虽有土地,不过化外藩属,或慕义来朝,或畏威臣服。此乃纲常所在,华夷大防!然观李瑾此图,将我大唐与诸藩、乃至化外未知之地,并列于一纸之上,疆域或有大小,然位格无别!此非混淆华夷、消弭尊卑、动摇‘中国居中、四夷环伺’之天朝礼法纲常乎?长此以往,使天下臣民、四夷藩国,皆生轻慢天朝、等量齐观之心,纲纪何存?体统何在?”

    他偷换概念,将一副力图反映客观地理关系的“世界地图”,硬生生拔高到“挑战华夷秩序”、“消解天朝中心”的政治高度,扣上了一顶“动摇国本”的吓人大帽子。殿中不少保守派大臣闻言,纷纷颔首,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在他们看来,将“蛮夷之地”与大唐画在同一张图上,且不突出大唐的“中心”与“宏大”,本身就是一种“失礼”与“不敬”。

    “再者,” 萧瑀不待皇帝反驳,继续道,“李瑾借由此图,屡倡‘开拓海洋’、‘以工商富国’之说,更是舍本逐末,祸·国殃民之论!《尚书》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国以农为本,以食为天。圣人重农抑末,乃为固本。今李瑾妄言‘工商亦为本’,蛊惑陛下与朝廷,若天下士民皆弃农从商,逐利忘义,则田地荒芜,仓廪空虚,一旦有警,何以固守?此乃掘国之根基,饲民以鸠毒也!”

    “其三,” 萧瑀越说越激动,矛头直指李瑾其人,“李瑾以一介宗室疏属,凭些许奇技淫巧、海外臆说,得幸于陛下,骤然显贵。其人不通经义,不谙礼法,所献之策,非‘商’即‘工’,非‘海’即‘利’,满口铜臭,毫无圣贤治国安邦、教化人心之大道。陛下以清贵之秘书郎、将作监少监授之,已是殊恩。然其不知收敛,反变本加厉,以荒诞舆图、诡谲之论,惑乱圣听,动摇国是。此等幸进之徒,若使其久居中枢,参与机要,恐非朝廷之福,实乃国贼之渐!老臣恳请陛下,明察秋毫,勿为巧言所惑,当黜退李瑾,焚毁谬图,重申重农抑末、华夷大防之国策,以正人心,以靖浮言!”

    “国贼”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殿中!萧瑀这是要将李瑾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不仅要否定其理念,更要毁灭其人!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支持李瑾的于志宁、阎立本等人脸色铁青,却又一时难以找到如此高度“****”的论点来反驳。许多中立官员面面相觑,被萧瑀这番引经据典、义正辞严的指控震住了。

    李治的脸色也沉了下来。萧瑀的话,虽然偏激,却句句扣在“祖宗成法”、“华夷之辨”、“重农抑商”这些儒家****的核心原则上,占据了道德制高点,让他这个皇帝也难以直接驳斥。他若强行维护李瑾,便有可能被扣上“违背祖训”、“不重礼法”的帽子。

    就在此时,又有数名言官、御史出列,附和萧瑀。他们或从“义利之辨”攻击“工商富国”是“导民以利,败坏人心”;或从“边患”角度,指责“开拓海洋”是“靡费国帑,启衅外洋”;或从“吏治”出发,抨击李瑾“结交商贾,有辱官箴”。言辞或激烈,或阴损,形成了一股汹汹的舆论浪潮,直扑向立于朝班之中的李瑾。

    李瑾静立着,面色平静,仿佛那一道道犀利如刀的目光和一句句诛心的指控,并非指向自己。他心中冷笑,萧瑀等人的反应,早在他预料之中。这幅图,这些理念,触及的是这个时代最根本的世界观和价值观,遭遇如此猛烈的反弹,实属必然。他们要维护的,不仅仅是具体的经济利益或政治权力,更是那套他们赖以安身立命、解释世界的认知体系。

    他没有急于辩解,而是在等,等这股反对的浪潮达到顶峰,也等那些潜在的、可能支持自己或至少持开放态度的人,看清反对者的真正面目与逻辑漏洞。

    果然,在萧瑀一派的攻势暂歇,殿内出现短暂寂静时,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响起:“陛下,臣有本奏。”

    众人望去,却是新任大理寺评事徐有功。他品阶低微,本无资格在此时发言,但此刻神情坚毅,手持笏板,出列行礼。

    “徐评事,你有何言?” 李治目光微动。

    “陛下,” 徐有功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萧相及诸位所言‘华夷大防’、‘重农抑末’,自是圣贤教诲,治国常理。然,臣以为,时移世易,法亦因时而变。圣人之言,乃为万世立法,然具体施政,当因时制宜,通权达变。”

    他先肯定了对方的理论基础,然后话锋一转:“萧相言李少监之图‘混淆华夷’。然臣观此图,实为地理之图,非朝贡之图。其旨在标明山川地势、海陆方位、邦国所在,使观者知天下之大,形势之要。譬如军中舆图,亦标敌我态势,岂是‘混淆敌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了解四夷、海外之真实情形,正为更好的‘华夷大防’,更好的‘怀柔远人’。若固守‘天朝居中’之虚想,对海外情势懵然无知,一旦有事,何以应对?此非固守礼法,实为固步自封!”

    徐有功以“地理图”与“朝贡图”的区别,巧妙化解了“混淆华夷”的指控,又以“知己知彼”的兵法常识,论证了了解世界的重要性,逻辑清晰,令人信服。

    接着,又有新任司天台丞张遂出列,他是技术官员,语气更直接:“陛下,臣司天文历算,深知寰宇之广,远超想象。日月经天,星辰布野,本无畛域。李少监之图,或有不确,然其欲将所知天地形貌,尽力绘出,此乃格物致知之精神,与圣人‘多识鸟兽草木之名’之意相通。且图中对星象、航海之标注,于我司天台修正历法、推测天象,亦有启发。若因图中有推测未知之处,便斥为‘荒诞’、‘祸乱’,则恐窒塞求实之路,非求真之道。”

    张遂从“格物致知”的科学精神角度,为地图的探索性和不完美性辩护,也很有力量。

    新任都水监主簿姜师度也道:“陛下,臣观图中对江河入海、沿海港湾之描绘,颇多可参详处。治水需明水性,知地理。此图开阔视野,于臣等筹划水利、疏浚漕运,亦有裨益。至于‘开拓海洋’是否靡费,需具体筹划,然海洋之利,渔盐之饶,舟楫之便,古已有之。若因惧怕‘启衅’而全然放弃,亦非上策。”

    这几位出自“墨香茶舍”、因“实学”登科的新晋官员,虽然品阶不高,但以其专业背景和务实态度,发出的声音却别具一格,与萧瑀等人空泛的“义理”指责形成了鲜明对比,也让殿中不少务实派官员暗自点头。

    然而,他们的力量尚显薄弱。很快,更多保守派官员加入战团,争论的焦点从地图本身,迅速蔓延到李瑾的所有“试点”政策。“百工创新署”被斥为“鼓励奇技淫巧,使民不安于耕织”;“新式农具推广”被质疑“耗费良铁,与民争利,且易使工匠恃技而骄”;“军械研议”更被扣上“擅改祖制,恐泄机密”的帽子。甚至有人翻出旧账,再次指责李瑾“身为朝官,与商贾合流,工坊聚敛无度”。

    朝堂之上,俨然分成了壁垒分明的两派,一方以萧瑀为首,高举“礼法”、“祖制”、“义理”大旗,全面否定李瑾及其理念;另一方则以于志宁、阎立本、徐有功等人为代表,或从实务角度辩护,或强调“因时变通”。双方引经据典,唇枪舌剑,吵得不可开交。太极殿仿佛变成了喧闹的市集,全然没了平日的庄严肃穆。

    皇帝李治高踞御座,看着下方乱成一团的朝臣,眉头紧锁,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既对萧瑀等人固步自封、抱残守缺的顽固感到恼火,也对李瑾引发的如此巨大的争议和朝堂分裂感到头痛。他知道李瑾的许多想法有价值,但推行起来阻力之大,远超预期。

    “够了!” 李治终于忍耐不住,猛地一拍御案,厉声喝道,“朝堂之上,如此喧哗争执,成何体统!”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众臣纷纷躬身请罪。

    李治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李瑾身上:“李瑾,众卿所议,多是因你而起。你有何话说?”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李瑾身上。这场因他而起的滔天波澜,终究需要他亲自面对。

    李瑾缓缓出列,撩袍跪倒,声音平静无波,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陛下,诸公所言,无论是忧心国是之论,还是训诫臣下之词,臣皆悉心聆听,深感惶恐,亦深受教诲。”

    他先放低姿态,承认争议的存在,然后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御座:“然,臣有一事不明,恳请陛下与诸公明示。”

    “讲。”

    “今日朝堂之争,所争者,究竟为何?” 李瑾缓缓问道,不等众人回答,便自问自答,“表面看来,是为臣所献一图,所倡数策。然深究其里,所争者,实为我大唐,当以何等眼光看世界,以何等方略谋未来。”

    他顿了一顿,声音略微提高:“是继续坚信‘天朝居中,四夷宾服’,对外部世界懵懂自满,固守‘重农抑末’之旧规,视工商为末业,视海洋为畏途?还是睁开眼睛,承认世界之大,远超所知,承认工商亦可富国,海洋亦有大利,承认唯有了解世界,方能立足世界;唯有顺应时势,方能引领时势?”

    “萧相与诸公忧心‘混淆华夷’、‘动摇根本’,臣能理解。然,华夷之辨,在心不在图;国家根本,在民不在利。 一幅力求真实的地图,不会削弱天朝威严,反能彰显朝廷博闻广识。鼓励有益之工商,不会动摇农业根本,反能充盈国库,反哺农桑。了解海洋,未必意味着穷兵黩武,亦可为通商、防灾、睦邻、拓知开辟新途。”

    “至于臣之工坊、臣之交游,陛下可随时派员稽查。臣之所为,但求将海外有益之技、之物,引入中土,利国利民。所得之利,除维系工坊、厚待匠人,余者尽献朝廷,账目可查。若此为‘聚敛’、‘幸进’,臣甘受国法!”

    他语气诚恳,逻辑清晰,再次将争论拔高到国家发展战略的层面,并坦然接受对自己人品的审查。

    “然,” 李瑾话锋一转,目光扫过那些面带讥诮的保守派大臣,“若仅仅因为见解不同,因为触及某些陈规旧习,便不容分说,冠以‘祸·囯’、‘国贼’之名,必欲去之而后快。则敢问,朝廷开制科取‘通晓实务’之才,意义何在?陛下许臣‘试点’诸事,权威何存?长此以往,何人还敢建言?何人还敢任事?朝廷生机,岂不因此等固守门户、以言诛人之风而日渐萎靡?”

    这番话,已不仅仅是自辩,更是对保守派“以****打压异见”作风的犀利反击,也暗指了皇帝权威可能受损。

    萧瑀闻言,勃然变色,厉声道:“李瑾!你休得巧言诡辩!你所行之事实,所言之事理,皆与圣贤之道、祖宗成法相悖!此非见解不同,乃是大道之争!陛下,此子巧舌如簧,心怀叵测,万不可听信!”

    “大道之争?” 李瑾忽然笑了,笑容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萧相,您口中的‘大道’,是让百姓富足、国家强盛之道,还是让士人清谈、固守虚文之道?是让大唐雄踞东方、引领天下之道,还是让大唐闭关自守、渐落人后之道?此道为何,非凭口舌,当以实效论之!”

    他再次转向皇帝,重重叩首:“陛下,臣之策、臣之图,或有疏漏,然臣一片丹心,愿为陛下,为大唐盛世,探路前行。诸公疑虑,臣愿以事实作答。农具改良是否有效,司农寺可证;‘百工创新’是否有利,将作监可查;海外通商是否有益,市舶司可核。若臣所行无效,所言皆虚,臣甘愿受任何惩处,以谢天下!然,在事实未明之前,便以‘大道’之名,行扼杀之事,臣……死不瞑目!”

    李瑾以头触地,声音铿锵,带着一股决绝的意味。他将自己与“实效”捆绑,将对手置于“空谈”之位,并摆出一副愿以事实和性命接受检验的姿态,顿时在气势上扳回一城。

    朝堂之上,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李瑾额头触地的轻微声响。所有人都看向皇帝,等待他的裁决。

    李治看着跪伏在地的李瑾,又看看脸色铁青的萧瑀,再看看殿中神色各异的群臣,心中念头飞转。他知道,今日之争,已无法简单调和。李瑾的理念触动了太多根本,而反对的力量也异常强大。强行压服,恐生变乱;就此退缩,则前功尽弃,也会寒了李瑾等实干派的心。

    “李瑾,你先起来。” 李治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日之议,朕已知悉。诸卿所虑,朕亦明了。然治国非儿戏,既已行之策,当观其效;未明之事,当容其辩。萧卿与诸公所忧,朕记下了。李瑾,你既言愿以实效自证,朕便给你机会。”

    他顿了顿,朗声道:“着令,李瑾所行‘新式农具推广’、‘百工创新’、‘军械研议筹备’、‘水师人才储备’诸事,及市舶司强化海贸之议,皆按既定章程,继续试行。然,需受将作监、司农寺、兵部、户部、御史台共同监察,每季具表详奏成效、开支、利弊。一应事务,需严格依制,不得擅专。若有实效,自有封赏;若生弊端,或靡费无功,严惩不贷!至于《寰宇图》,乃地理之图,存档备查,诸司可参详,然不得妄议华夷,淆乱纲常。另,今岁秋闱之后,朕将于两仪殿,召集群臣,就‘农商之要’、‘华夷之防’、‘海洋之利’等事,再行廷议。届时,诸卿可各抒己见,朕将亲裁。”

    这道旨意,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充满了帝王的平衡术。既没有否定李瑾的“试点”,给了其继续证明的机会,但也套上了“共同监察”、“严格依制”的紧箍咒,并抬出了御史台。同时,也给了反对派“监察”之权和未来“廷议”再次发难的机会。至于《寰宇图》,则被定性为“地理之图”,剥离了政治色彩,暂时搁置了“华夷”争议。

    “陛下圣明!” 众臣无论心思如何,此刻只能齐声应和。

    李瑾起身,退回班列。他知道,这场风波远未结束,皇帝只是将更激烈的冲突延后了。秋后的廷议,才是真正的决战之地。而在此之前,他必须用实实在在、无可辩驳的“实效”,为自己,也为自己的理念,筑起最坚固的防线。

    朝会散去,但每个人心中都清楚,一场关乎大唐未来走向的思想与利益之争,已随着那幅《寰宇总览舆图》的展开,不可避免地进入了更加激烈、更加深刻的阶段。长安城的天空,看似晴朗,却已阴云密布,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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