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
田口那一块昨天“吃水”的土,颜色已经变深了半寸。
像喝了整碗凉水。
也像刚醒的脸。
老人一踏上田边,脚下狠狠一沉。
沉到让他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哎哟……”
“它夜里自己渗了这么多?”
徐三抬脚踩了一下。
脚印能陷到脚背。
他惊得嘴都张圆了:
“这不是湿——这是快变泥了啊!”
老人眼神沉下来:
“这就是水要冲田心的征兆。”
“田皮软到这个地步——它今天要往里闯。”
苏野站在田口。
亮痕一看见他——
立刻亮了一下。
像人被叫醒后立刻翻身。
像牲畜看到主人后“哼”了一声。
像在说:
——来。
——来带我。
——咱们今天往里走。
风顺得异常。
不是吹人。
是吹田。
像田里在招。
也像风知道——
今天是大日子。
老人指向田口那片软得过头的地皮:
“今天,你不用划。”
“它自己会找坡。”
“你只要站着——它就会往你站的方向冲。”
徐三瞪大眼:
“它现在这么认他了?”
老人点头:
“它跑渠跑通那天,就已经把命挂他身上了。”
苏野往前迈了一步。
只一步。
亮痕像被拉扯一样——
一下子冲上田口。
“嘶——!”
那声音像刀压在湿布上划过去。
爽得让人心口发麻。
田皮被它一顶——
整个软皮“啪”地裂了一条细缝。
不深。
但明显。
老人眼睛都亮了:
“开口了。”
“田口开了。”
“它今天能往里走!”
亮痕没有停。
它像昨天整整一夜都在攒劲。
只等这一冲。
田土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深下去。
连裂缝都开始往两边张。
像田土自己在拉开路。
徐三颤声:
“这是……田在让道?”
老人说:
“不。”
“这是田在认它。”
“田皮认它——它就能进田心。”
风在这时突然全部灌向田心方向。
草在风里整片伏倒。
顺着一个方向——
田中间最深那片地。
老人皱眉:
“它想冲田心?”
徐三惊呼:
“第一天就冲田心?!会不会太猛?”
老人呼吸一顿:
“不猛。”
“它憋了三十年。”
“它一旦得路,就只会比你想的更急。”
亮痕在田皮停了一瞬。
像换气。
像沉住劲。
像盯着田心那片最深、最硬、最死的地方。
老人轻轻说:
“它在看死土。”
“它要吼开那片死土。”
苏野往田里又踏出半步。
亮痕立刻跟上——
这次不是滑。
是“扑”。
像水往炭上扑。
“轰——!”
整个田皮抖了一下。
像被雷声拍过。
徐三吓得往后退:
“它……它这是来真的啊?!”
老人盯着那片田心:
“它真要冲心。”
风一停。
世界像静了一拍。
下一刻——
亮痕猛地冲入田皮下三寸。
田皮整个下陷半尺。
“哗——!”
真正的水声,从田皮下炸出来。
不是小湿声。
不是试探。
是——
大水挤土的声音。
像有人往干锅里倒水。
热辣、爽直、干脆。
老人眼角湿了:
“它冲进去了……”
“它真的冲进去了……”
“它把田心……咬开了!”
田心那片死硬的土——
开始变色。
从干灰→变深→变亮→变软。
变化的速度快得让人不敢眨眼。
徐三整个人都震住了:
“它……它把田心活开了?!这么大一片?!”
老人深吸一口气:
“田心吃水,就是整田起死回生。”
“今天这一下——等于一半田都救活了。”
风突然从田心吹出来。
吹得田四周的草贴倒一圈。
像田自己在喘气。
亮痕在田里翻了一下。
像一条水筋,把里面所有软土都搅开。
“嘶——嘶——嘶——”
水声一阵阵传出来。
像田在喝水。
像田喝急了。
像田饿急了。
苏野往田心再走一步。
亮痕立刻追到他脚下——
像跟着他认“步子”。
老人轻轻说:
“它把你的脚步……当成田路了。”
“你踏哪儿,它水到哪儿。”
水在田里开始真正“跑”起来。
不是渠道那种细细的奔跑。
而是田底下那种:
“淌——”
“淌——”
“淌——”
一种,能让地皮全部复醒的声音。
徐三激动到脸发红:
“这田……要变良田了啊!!”
老人声音稳,却带着彻底压不住的喜意:
“这不是良不良的问题。”
“这是——田命回来了。”
田皮被水撑得鼓起一片片。
土色明亮。
泥香扑鼻。
连空气都像被水洗了一遍。
风吹到田里时已经不干燥。
是湿的。
软的。
像春天。
老人低声说:
“它今天冲田心。”
“明天——它能把整田润透。”
“后天——你就能看见真正的水田。”
亮痕最后冲上田心中央。
稳稳停在苏野脚边。
像在说:
——我做到了。
——田活了。
——你说哪儿,我就往哪儿。
苏野静静站着。
风从四面绕过他。
田在脚下湿。
水在脚下淌。
整块地像在向他低头。
老人抬杖,高声喊:
“水进田心了——!”
“这田——从今天起是活田!”
徐三喊得声音都破了:
“改命啦——!!这真改命啦!!”
田心水声不断。
“淌、淌、淌——”
那是几十年来没人听过的声音。
是田的心跳。
是地的心跳。
是命回来的声音。
田心吃水之后,整个田仿佛没睡过。
一夜没停。
一夜在“呼吸”。
天亮时,老人踏进田边。
脚底直接陷到脚踝。
他愣住:
“……它跑了一夜。”
徐三踩一下。
脚都拔不起来。
“这他娘的不是湿,是水底子了!”
苏野站进田里。
亮痕立刻从田心那片泥底“窜”到他脚边。
像带着劲。
像在报到。
像在说:
——我还在跑。
老人抬眼一看田色。
整整一片田——
从干灰变成深润。
从死硬变成软泥。
像突然从秋天跳进了春天。
他喉咙动了动:
“满田的色。”
“这就是满田的色。”
风顺着田跑。
像把整片田当成盆。
绕一圈再绕一圈。
风带着湿味。
泥带着香味。
徐三吸了一口:
“这味儿……是能种庄稼的味儿!”
老人点头:
“田命……成了。”
亮痕没有停。
它围着苏野的脚跑了一小圈。
像兴奋。
像催促。
像在问:
——还走不走?
——还要不要继续?
苏野往前迈步。
亮痕“嘶”地一下往前窜。
田底下立刻跟着一片湿纹扩开。
像布被水浸开。
一寸。
两寸。
半尺。
老人直接吼出来:
“它在铺田!”
“它在铺整田!”
徐三看得呆:
“它跑哪儿,哪儿就湿——”
“它跑哪儿,哪儿就能种——!!”
亮痕沿着苏野的脚步,一路压着田底跑。
像给田画筋。
像给田打路。
像给田点醒每一寸死泥。
跑到田东头,泥软。
跑到田西头,泥亮。
跑到田心中央——
泥直接“扑哧”一声冒了个小水点。
徐三差点跳起来:
“它冲出头了!田里都冒水了!”
老人笑得眼泪都掉下来:
“冒水就是活田!”
“冒水就是能下种!”
风更大了。
整片田像被吹醒。
草在田边往里伏。
像在给田磕头。
像在迎水。
像在认主。
亮痕径直跑到田尾。
停。
回头。
像在等苏野。
像在说:
——这段也给我开。
苏野走过去。
亮痕再次窜开一片湿层。
湿层一路拍进田角。
老人深吸一口气:
“这一块……十来亩的田……今天全给救活了。”
徐三整个人热得发抖:
“苏野,你这刨田……比山神显灵还神!”
老人立刻骂:
“别乱说!”
“这是他带水带得稳!”
“这是地认他!”
“这是水认他!”
老人又扫了一眼整片田。
田皮全活。
田心全软。
田角全湿。
连田边草色都变鲜了。
他喃喃一句:
“这种田色……我三十年前见过一次。”
“再之后……就再没见过。”
徐三声音带颤:
“那……我们村今年是不是能种一季了?”
老人点头:
“不止。”
“这田能连种三季。”
“再养两年土——能变上好水田。”
苏野站在田中央。
脚下是刚被活水“踩醒”的地。
亮痕在他脚边绕了一圈又一圈。
像兴奋到停不下来。
像整条水路都在对他“认路”。
老人突然抬头,看着整个田边吹起的风。
说了一句:
“今天,是满田的日子。”
“这田向你低头。”
“这水也向你低头。”
风忽然一顺到底。
把田心吹出一阵真正的“水声”:
“哗——”
不是渠声。
是田声。
是田被水“撑开”的声音。
徐三喊得嗓子都破了:
“这田活了——!!”
老人握木杖的手都在抖:
“它今天不是活田……”
“它今天,是成田!”
亮痕最后停在苏野脚前。
像在说:
——我跑完了。
——这田……归你管了。
风带着湿。
土带着香。
田带着命。
整片地像从死里拖出来,立在阳光下。
荒地不再是荒地。
是一口大田。
一**田。
一口能吃水、能吃庄稼、能喂人的田。
老人忍不住轻轻说:
“苏野,这是你改的田。”
“也是你立的命。”
“这片田……以后跟你走。”
风顺着他的话跑了一圈。
田心又“淌”了一声。
仿佛在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