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丘城下初战的胜利,如同一剂强心针,注入了这座危城军民的心中。然而,朱炎脸上却不见丝毫轻松。他深知,刘国能部虽受挫,但其主力未损,报复性的猛攻随时可能到来。而更令他忧心的是,被重重围困的开封府,已是岌岌可危,一旦开封陷落,数十万流寇便可腾出手来,全力扑向商丘,届时,纵有通天之能,也难以回天。
时间,成了最宝贵的资源。他必须利用刘国能暂时舔舐伤口的间隙,将商丘打造成一根真正钉在流寇腰肋上的“铁钉”,一根足以撬动整个河南战局的“砥柱”。
首先,是内部的整合与肃清。巡抚衙门的权威必须绝对确立。他以雷霆手段,查处了两名在守城期间仍敢克扣军粮、动摇军心的低级武官和一名与城外流寇有暗中勾连的胥吏,当场明正典刑,悬首城门。此举极大地震慑了宵小,也向全城军民昭示了巡抚大人执法如山、与城共存亡的决心。同时,他正式将赵虎麾下的民壮与残余官军混编,重新划分为“抚标营”,由赵虎实际统带,但授予其朝廷认可的游击将军职衔,使其名正言顺。张承业被正式任命为巡抚衙门赞画,负责文书机要、联络士绅;王员外则总管粮台,负责一切后勤供应。一套以他为核心,融合了原班底与地方实力派的高效指挥体系初步成型。
其次,是城防的极致强化。朱炎将他有限的“格物”知识运用到了极致。他亲自巡视城墙每一段,指导守军设置更多的“悬户”(吊挂的挡板,防箭石)、挖掘藏兵洞和撤退暗道。他让工匠赶制了大量简易的“夜叉擂”(布满铁钉的滚木)和“狼牙拍”。更重要的是,他将城中库存以及通过车马行秘密渠道运来的少量火铳、火炮集中起来,挑选伶俐的士卒和民壮,由那位曾受他点拨的老火药匠及其弟子负责,组建了一支小小的“火器队”,日夜操演,重点布防在流寇可能主攻的城门和角楼。他甚至根据模糊的物理知识,建议工匠改进了投石机的配重和扭力结构,虽未能带来质的飞跃,却也在细节上提升了守城器械的效率。
其三,是情报与心理战的深化。猴子的信息网络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起来。不仅严密监控刘国能部的动向,更试图将触角伸向被围的开封,了解其真实状况。朱炎亲自撰写了许多通俗易懂的安民告示和鼓动士气的话语,让人在城中广为传播,强调守住商丘就是保卫家园,朝廷援军不日即至。同时,他继续派出细作,在流寇中散布谣言,不仅夸大商丘守军实力,更刻意渲染刘国能初战失利后可能受到的其他流寇首领排挤,加剧其内部矛盾。
其四,是积极的对外联络与战略布局。他连续派出数批信使,携带他以鲜血印盖的巡抚文书,分头前往尚未沦陷的周边州县,以及可能来援的官军将领处。在文书中,他不再仅仅是求援,而是以河南巡抚的身份,赋予那些仍在抵抗的州县官员临时职权,要求他们向商丘靠拢,或将粮草物资设法输送过来,承诺事平之后论功行赏。他甚至冒险向围攻开封的流寇大营方向派出了死士,试图与城内取得联系,了解情况,传递坚守待援的信息,哪怕希望渺茫。
然而,坏消息还是接踵而至。数日后,探马回报,刘国能部得到了部分增援,正在赶制大量攻城器械,显然准备发动一场规模更大的进攻。同时,来自开封方面的消息彻底断绝,最后的信使带回的消息是,开封外围据点已全部丢失,城墙多处被轰塌,城内情况不明。
压力如山般袭来。商丘城内,刚刚提振起来的士气,又开始被恐慌的阴云笼罩。
深夜,巡抚签押房内,烛火摇曳。朱炎独自站在巨大的河南舆图前,目光凝重。他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即将到来。能否守住商丘,不仅关乎一城生灵,更关乎他所有的理想和布局,是否会在这中原战火中灰飞烟灭。
赵虎轻轻推门进来,低声道:“大人,弟兄们都准备好了。火器队也检查完毕,弹药充足。”
朱炎转过身,脸上已看不到丝毫犹豫,只有一片沉静的决然。“传令下去,全军戒备,依计划行事。告诉将士们,援军就在路上,只要我们再多守几日,胜利必属于我们!”这话半是激励,半是必须坚定的信念。
他走到窗前,望着城外远方敌营那连绵不绝的火光,仿佛能看到刘国能那志在必得的狞笑。
“来吧,”朱炎低声自语,手按上了冰凉的剑柄,“就让这商丘城,成为你等的坟茔,也成为我朱炎,真正立足于这乱世的基石。”
砥柱中流,力挽狂澜。第四十一章,在决战前夜令人窒息的宁静与暗涌的杀机中,缓缓落幕。
第四十二章根基深植
刘国能部的溃败,如同在浑浊的豫东战场上投入了一块明矾,局势开始出现微妙的变化。商丘城下尸横遍野,缴获的兵器、旗帜堆积如山,更重要的是,朱炎麾下“抚标营”的威名,伴随着这场实实在在的胜利,迅速传遍了周边州县。
硝烟尚未完全散尽,朱炎便已投入到更为繁重复杂的战后工作中。他深知,一时的胜利并不能根本扭转局势,必须将商丘真正打造成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坚固堡垒,一个能够辐射影响整个河南战局的支点。
首先是内部的巩固与秩序的恢复。他并未因胜利而犒赏三军,反而更加严格地申明军纪,严厉处置了几名在追击溃兵时劫掠百姓的兵卒,重申“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的原则,并将其与保家卫国的道理联系起来,进一步凝聚军心民心。阵亡将士得到妥善安葬和抚恤,伤兵得到集中救治(朱炎甚至凭借有限的现代医学常识,推广了煮沸消毒、清洁包扎等基本措施,虽不能起死回生,却也降低了不少感染致死率)。城内秩序迅速恢复,商铺在官府的鼓励和保障下重新开业,流民得到初步安置,社会生产在战火的间隙中艰难地维系着。
其次,是军事力量的扩充与整训。此战的胜利和朱炎的威望,吸引了周边不少溃散的官军小股部队、地方乡勇以及走投无路的青壮前来投奔。朱炎对此来者不拒,但并非照单全收。他设立了严格的甄选标准,由赵虎和几位有经验的老军官负责,汰弱留强,将合格者打散编入“抚标营”,并迅速开展强化训练,尤其注重阵型配合和守城器械的操作。他深知质量远胜于数量,必须确保这支核心力量如臂使指。同时,他正式将猴子的信息网络纳入巡抚衙门体系,赋予其“察探司”的正式名分,负责军情刺探、敌后渗透以及与各方势力的秘密联络,使其功能更加专业化。
其三,是影响力的对外扩张。朱炎以河南巡抚的名义,向所有尚未沦陷的河南州县发出了措辞强硬而又不失安抚的檄文。在檄文中,他通报了商丘大捷,强调了坚守之志,并宣布了一系列旨在整合力量的政策:承认各地士绅组织的合法乡勇,允诺向其提供有限度的指导甚至物资支援;要求各州县将库存钱粮、丁壮数目如实上报,由巡抚衙门统一调度,共抗流寇;对于仍在抵抗的官员,许其“便宜行事”,事后依功叙录;对于弃城而逃者,则明令严惩不贷。这道檄文,如同一面旗帜,开始将河南境内尚存的力量,隐隐凝聚在朱炎的周围。
其四,是长远布局的萌芽。朱炎并未忘记他的“格物”之志与改革理想。在战事稍歇时,他召见了归德府内的一些老农和工匠,询问当地的农作物种植、水利设施以及手工业情况。他甚至亲自去查看了几处被破坏的沟渠堤坝,心中开始勾勒战后恢复生产、兴修水利的蓝图。他也再次关注起火器的改进,将战斗中暴露出的问题——如火铳易炸膛、射速慢、火炮笨重难以机动等——记录下来,秘密送往京城,交予那位方主事和军器局内信赖的工匠,希望他们能继续研究改进。他知道,技术和生产力才是真正的长久之计。
然而,挑战依旧严峻。刘国能部虽败退,但仍盘踞在附近州县,威胁未除。开封方面的消息依旧断绝,令人心焦。朝廷的援军和粮饷迟迟不见踪影,全靠朱炎在本地艰难筹措。更让他警惕的是,巡抚衙门内部和归德府地方上,一些原本慑于其权势和战功而暂时蛰伏的旧势力,似乎又开始暗流涌动,对他这个“空降”的年轻巡抚和他倚重的“泥腿子”班底,颇有微词,只是暂时不敢公然发难。
这一日,朱炎正在批阅各地送来的文书,张承业拿着一封密信匆匆进来,面色凝重:“抚台,京中徐老大人密信。”
朱炎展开一看,眉头微蹙。信中,徐博士提醒他,朝中对他“擅专”、“权重”的议论又起,尤其是他未经兵部明令便自行扩军、委任军官(如赵虎)等行为,已引起一些人的攻讦。更重要的是,皇帝虽然嘉奖了他商丘之捷,但对其在河南“聚拢兵权、结交士绅”的举动,似乎也心存疑虑。徐博士告诫他,需“功成而弗居,善利万物而不争”,既要能办事,也要懂得适时向朝廷请示汇报,缓和与中枢的关系。
朱炎放下信,沉吟良久。他明白,这是权力场上的必然。他在前线搏杀,后方却有人掣肘。他不能停下脚步,但必须更加讲究策略。
“承业,”他抬起头,目光清明,“以我的名义,起草一份奏章。详细禀报商丘之战前后经过,突出将士用命、士绅协力之功,将所有缴获、战果一一列明。同时,将我整合州县、委任官员等事宜,皆以‘权宜之计、为解倒悬’为由呈报,并恳请朝廷速派大员、拨发粮饷,以解河南之危。语气务必恭谨恳切。”
他要将功劳归于上下,将难题抛回朝廷,既展现能力,又表明并无拥兵自重之心。这是他在权力钢丝上必须保持的平衡。
根基正在一次次血与火的考验、一次次精心的谋算中,越扎越深。朱炎站在巡抚衙门的地图前,目光已然超越了商丘一城,投向了整个中原大地。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