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
关灯 护眼
岁月文学 > 盟主定景朝 > 第22章寒室论诗闻暗流

第22章寒室论诗闻暗流

    次日午后,日头斜斜地照在值房窗上,把案头的税册染成暖黄色,边角都泛着金边。吴子旭正用铅笔在纸上勾勒平阳县的轮廓,线条利落,忽闻门外传来门丁的声音:“吴县丞,铁匠铺的李师傅来了,说您要的物件打好了。”

    “让他进来。”他放下笔,指尖还沾着点碳粉,在纸上印出个小小的黑印。

    门帘被掀开,带进一股冷风,李铁山扛着个铁家伙进来,黧黑的脸上淌着汗,把东西往地上一搁,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大人您瞧,按您画的图样打的,套筒能活动,弯管也磨得溜光,保准不烫手。”

    吴子旭俯身细看,那铁套筒做得果然周正,边缘打磨得圆润光滑,套在炭盆上严丝合缝,添炭的小口还带着个活络的挡板,合上时能挡住穿堂风,设计精巧。他试着将弯管接上去,管子恰好能从窗缝伸出去,末端微微朝下,像个小巧的屋檐,正好避雨雪。

    “做得利落。”他点头赞许,从袖袋里摸出五文钱递过去,“这是茶钱,辛苦李师傅了。”

    李铁山连忙摆手:“大人已经付过工钱,哪能再要这个。”推让了半晌才收下,嘿嘿笑着道:“往后衙门里要打什么铁器,尽管找小人,保准实在,绝不偷工减料。”说着扛起空工具箱,脚步轻快地去了,鞋底子蹭着地面发出沙沙声。

    吴子旭亲自将铁套筒安在炭盆上,添了几块新炭。不过片刻,屋里的烟火气便顺着管子往外飘,只剩下炭火烧得旺旺的暖意,胸口那股闷胀感渐渐散了,连呼吸都清爽了些,像被水洗过一般。

    “这法子果然管用。”他刚转身,就见门帘动了动,王怀钰捧着本书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个素色布包,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得微乱,沾着点雪沫子。

    “吴县丞。”她轻唤一声,目光先落在炭盆上,眼里闪过丝好奇,“这炭盆……改了样子?倒新鲜。”

    “嗯,加了个排烟的管子,免得屋里闷得慌。”吴子旭指了指伸到窗外的铁管,“姑娘来得巧,刚安好,正暖和。”

    王怀钰走进来,鼻尖萦绕着淡淡的炭香,却不呛人,反倒有种踏实的暖意。她把布包递过来,指尖微微发烫,像是有些紧张:“昨日说好的,给您看首小诗,是……是谢您赠画的,不成敬意。”

    布包里是张叠得整齐的雪浪笺,吴子旭展开,见上面是她的字迹,娟秀中带着股韧劲,笔锋利落,正是那日提过的《落叶》:

    霜风扫尽绿痕残,

    辞树犹翻一寸丹。

    莫道飘零无寄处,

    化泥仍护早春寒。

    “‘化泥仍护早春寒’,好一句风骨。”他抬眼时,正撞见王怀钰紧张的眼神,像怕被先生批评的学生,带着点怯生生的期待,不由笑道,“落叶本是萧瑟物,被姑娘写出了暖意,难得这份巧思。”

    王怀钰松了口气,脸颊泛起红晕,像染了胭脂,从怀里掏出那本《清新雅月》,正是昨日夹诗笺的那本:“其实……还有几句想请教,是关于李沐白的《无题》,‘春蚕到死丝方尽’一句,府学的先生说藏着两层意思,我总参不透,想听听您的见解。”

    吴子旭接过书,翻到那一页,两人凑在案前细细讨论。他讲得深入浅出,从“丝”与“思”的谐音说到诗人的执着,王怀钰听得专注,眼睫低垂,偶尔插言,见解竟也独到,不像寻常闺阁女子只重辞藻华美,倒有几分通透。

    正说到兴头上,陈主簿匆匆进来,手里捏着张文书,脸色比先前更凝重,声音压得极低:“吴县丞,州府递来急件,三日后赵刺史要过来巡查,特意嘱咐……要细查河坝修缮加固和城内的治安。”

    “河坝加固?”吴子旭眉峰微蹙,这是他到任后头回听说此事,有些意外。

    陈主簿把文书往案上一放,指尖点着其中一行:“您是新来的不知道,今年夏里那场洪水太凶,城西的堤坝冲垮了三丈多宽,浑水漫进街坊,淹了半条街的铺子,损失惨重。下游邻县更惨,河堤决口冲了良田,好些百姓家的土坯房塌了,成了流民,挤在城外的破庙里,靠朝廷拨的救济粮过活,日子苦得很。”

    他顿了顿,声音又沉了些:“后来朝廷下了旨,说徽州这两个受灾最重的县得趁冬闲加固堤坝——您也知道,入冬后河水落得最低,淤泥结了冻,正好动工。拨的专款上个月就到了,还特意从苏州调了上好的糯米粉,说是掺和在砂浆里能让堤坝更结实,抗得住来年的春水,这可是保命的东西。”

    “王大人让周副县丞盯着这事?”吴子旭翻着文书,果然在末尾看到“周平督办”的朱印,红得刺眼。

    “可不是嘛。”陈主簿叹了口气,往门口瞥了眼,压低了声,“王大人说这是保命的工程,半点马虎不得,让周副县丞每日去河堤上转一圈,记着施工的进度。听说糯米粉刚运到那会儿,周副县丞还亲自点数入库,拍着胸脯说‘一粒都不能糟践’呢。”

    吴子旭捏着文书的边角,指腹摩挲着“专款专用”四个字,纸页有些糙。夏汛的惨状他虽未亲见,但流民蜷缩在破庙的景象不难想象——寒风里裹着单衣,怀里揣着半块干硬的救济饼,眼巴巴望着被冲垮的家园,眼神空洞。朝廷拨下的不仅是银子和糯米粉,更是这些人的指望,是活下去的念想。

    “赵刺史特意提这桩事,是怕有纰漏?”他抬眼问,目光沉静。

    陈主簿点头,声音压得更低:“赵刺史是出了名的细作,眼里揉不得沙子。听说去年邻州修桥贪墨了木料,就是他带着人一钉一卯查出来的,半点情面没留。这次来,怕是要验验那糯米砂浆的成色,再问问流民安置的近况——您瞧着吧,这几日周副县丞少不了要往河堤上跑了,不定多紧张呢。”

    “赵刺史……”他摩挲着文书边缘,想起周平前日那句“州府里的大人不待见生面孔”,忽然明白了什么,“是徽州来的那位赵大人?”

    “正是。”陈主簿喉结动了动,像是有些忌惮,“听说赵刺史手下的林别驾和周副县丞是旧识,周大人每次去州府交接税银,都是到林别驾那边去入库,人家那是州府有人脉,咱们比不得。”他顿了顿,瞟了眼一旁的王怀钰,摸着八字胡含糊道,“我们做好本分就行,不管其他人的事,你不看咱们县太爷都让着这周平吗!”说罢便拱手退开了。

    “赵刺史要来。”王怀钰眨了眨眼,语气里带着点凝重。她指尖绞着帕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小姑娘家的愤愤:“我爹跟赵刺史素来不对付。那人看着斯斯文文,实则蔫坏,这两年明里暗里弹劾我爹三次了,若非有萧节度使在中间调停,我爹这位置怕是早坐不稳了。”

    吴子旭心头一震:“竟有这事?”同时心里也暗思量,“萧节度使?莫非是王县令的靠山?这其中的关系倒复杂。”

    “你当官场是清水潭吗?”王怀钰叹了口气,眼尾掠过一丝无奈,像蒙上了层薄雾,“那些弯弯绕绕,我一个小女子本不该多嘴,可赵刺史那人……确实不是善茬。他查河坝不定是真为工程,保不齐是想借着巡查找由头,连带着把县里的事翻出来挑错,揪着辫子不放。”

    吴子旭默然点头,想起陈主簿提过赵刺史办案极细,又想起王县令平日温和却持重的模样,忽然明白了些什么——这看似平静的平陵县,水下早有暗流涌动,藏着不少没说破的事。

    “多谢王姑娘提醒,我记下了。”他拱手道,语气郑重。

    “没别的事,我先回了。”王怀钰福了福身,脚步轻快地去了,蓝花棉袄的影子转过回廊,银钗碰撞的轻响像碎玉落地,渐渐远了。

    吴子旭独自坐在凳上,指尖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赵刺史与王县令不和,又生性难缠,这次巡查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河坝的糯米粉、账册上的疑团、周副县丞的猫腻……这些事若被赵刺史抓住把柄,牵连的恐怕不止一人,弄不好会掀起一场风波。

    他望着窗外飘落的碎雪,像撒了把盐,眉头渐渐锁紧。这赵刺史既是王怀钰口中的“蔫坏”角色,定是擅长从细处挑错,看来接下来的三天,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行,半点马虎不得。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