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的钟磬声穿透风雪,带着一种洗涤尘嚣的、近乎冷酷的清越,在慈宁宫后殿这片被高墙围出的寂静里,日复一日地回响。卯时早课,戌时晚课,梵呗悠长,檀香如雾。谢阿蛮混在一群同样沉默寡言的粗使宫人和年老体弱的太妃中间,穿着那身靛青色粗布衣裙,低眉顺眼,动作迟缓地擦拭着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拂拭着纤尘不染的供桌,更换着长明灯的灯油。
静慧尼姑如同庙里的木雕泥塑,无处不在,又似乎对一切漠不关心。她的目光偶尔扫过谢阿蛮,如同寒冰划过,不带丝毫温度,只确认她是否在规矩地劳作,是否又对着某处虚空发呆,或是被突然响起的木鱼声惊得瑟缩一下。
谢阿蛮的“痴傻”在这里有了新的用武之地。她听不懂经文,便在早课时茫然地站在最末排,眼神涣散,偶尔因久站而身体微晃;她手脚笨拙,擦拭供桌时“不小心”碰倒过一个插着枯梅的旧瓷瓶(所幸没碎),被静慧罚跪了半个时辰;她对佛堂里任何稍显突兀的声响——比如铜磬被用力敲响,或某个太妃突然的咳嗽——都会表现出受惊般的颤栗,引得旁人侧目,继而摇头叹息,或面露嫌恶。
她将自己彻底沉入“痴儿”的角色,像一滴水融入这片名为“佛堂”的深海。但她的感官,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敏锐地张开着,如同蛰伏在深海淤泥中的贝类,静静过滤着每一丝水流带来的信息。
佛堂并非真正的世外桃源。这里是慈宁宫的一部分,是太后精神世界的延伸,也是某些隐秘事务的掩护。每隔几日,便会有衣着体面、气度不凡的女官或嬷嬷,在非课诵时间悄然进入正殿侧面的小佛堂,那里是太后专属的静修之所。她们有时停留很久,有时匆匆而来又去,脸上大多带着一种恭谨而紧绷的神情。谢阿蛮洒扫时,能隐隐听到里面传来的、压得极低的交谈声,碎片般飘出来,又被厚重的门帘和袅袅香烟吞噬。
“……长春宫那位,昨日又召了太医,说是心悸吐血……”
“……陛下震怒,斥责太医院无能,已下令广征天下名医……”
“……吴氏(吴嬷嬷?)在掖庭狱,一直没开口,昨日……暴毙了。”
“……慈宁宫派去浣衣局查旧档的人,回来了,似乎……有所得。”
“……‘悯忠’……查到了些眉目,似是……与先帝时一位早夭的皇子生母有关……”
这些零碎的词句,如同散落的珠玉,被谢阿蛮小心地拾起,在心底默默串联。吴嬷嬷死了,灭口。浣衣局的旧档有发现。“悯忠”果然与宫闱旧事、甚至与皇室子嗣牵连!苏浅雪的病情在加重,皇帝似乎真的忧心,但这份忧心里,有多少是对贵妃的疼爱,又有多少是对“病情”背后可能牵扯出丑闻的恐惧?
太后显然在紧锣密鼓地调查,而且进展似乎比预期的要快。这既是好事,也意味着危险在迫近。当太后的调查越来越接近核心,她这个“意外”的知情人(尽管是以痴傻形象出现),是会被视为有用的棋子,还是需要被清除的隐患?
她必须在那之前,让自己变得“更有用”,或者,至少让太后觉得,留着她比除掉她更有价值。
机会在一个雪后初霁的清晨降临。那日,谢阿蛮被指派去后院扫雪。后院不大,除了几株松柏,便是靠墙的一排低矮房舍,是存放杂物和柴火的地方。积雪很厚,她拿着几乎比她人还高的竹扫帚,笨拙地一下下划拉着,动作缓慢,不时停下来喘息,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雾团。
静慧尼姑在一旁监督了片刻,见无异常,便转身去了前殿。后院里只剩下谢阿蛮,和簌簌的扫雪声。
就在她清扫到那排矮房最尽头时,眼角余光瞥见,最边上那间看似锁着的杂物房,门板的缝隙似乎比别的要宽一些,像是没有关严。她“无意”地将扫帚往那边挪了挪,假装要去扫门楣上垂落的冰凌,身体靠了过去。
门,被她“笨拙”的动作轻轻挤开了一条更大的缝隙。
里面堆满了陈年的经幡、破损的蒲团、废弃的香炉等物,落满灰尘。但在墙角一堆烂木头后面,似乎隐约露出一点不同于灰暗杂物的颜色——是半截褪色发白的杏黄色绸布,上面似乎还有模糊的刺绣纹样。
谢阿蛮的心跳漏了一拍。杏黄色……在宫中,这是仅次于明黄的尊贵颜色,通常只有皇后、太后、太子可用。即便是妃嫔,也极少能用整匹的杏黄做衣料,除非是极特殊的赏赐或……殓服?
她不敢多看,立刻“惊慌”地后退一步,仿佛被门内涌出的灰尘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手里的扫帚也“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咳嗽声引来了附近一个正在劈柴的老火者。那老火者看了她一眼,皱皱眉,走过来帮她把扫帚捡起,又瞥了一眼那虚掩的房门,嘟囔道:“这破屋子,早就说该清一清了,净堆些没用的老物件,招灰。”他随手将门用力拉上,那生锈的门锁“咔哒”一声扣死了。
谢阿蛮“怯怯”地道了谢,接过扫帚,继续埋头扫雪,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但那一瞥看到的杏黄绸布,却像烙印般刻在了她脑海里。那纹样……虽然模糊褪色,但依稀能看出是缠枝莲纹,与她之前那件太后赏的比甲上的纹样,以及她记忆中沈青梧前世某些宫装上的纹饰,极为相似!
这佛堂的杂物房里,怎么会藏着疑似皇后或太后规格的旧宫装?还是杏黄色、缠枝莲纹?这和她追查的旧案有关吗?和“悯忠”有关吗?还是……仅仅只是废弃的旧物?
她需要确认。但这杂物房显然不是她能随意进出的。直接探查风险太大。
或许……可以借力打力?
当天晚课后,谢阿蛮回到自己那间狭小的耳房。她没有立刻歇息,而是坐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对着墙上那幅苏浅雪手绘的观音像,发起了呆。她的眼神空洞,手指却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腕上那串粗糙的檀木念珠。
夜深人静时,她开始“梦呓”。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偶尔在门外巡查的静慧或值夜宫人听见。
“……黄的……亮的……有花纹……缠着……莲花……”
“……门开了……灰……好多灰……飘起来……”
“……像……像那件衣服……阿娘说……不能穿……穿了会死……”
她断断续续地呓语,夹杂着惊惧的抽气声和模糊的哭泣,在寂静的佛堂耳房里,显得格外渗人。
第二日,静慧尼姑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早课时,谢阿蛮似乎精神不济,站着站着就开始打晃,眼神发直,嘴里又含糊地念叨起“黄的”、“莲花”、“门”之类的字眼。
静慧眉头微蹙,等早课一结束,便将她叫到一旁僻静处,声音依旧平板,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你昨夜,梦见什么了?”
谢阿蛮“茫然”地看着她,瑟缩了一下,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不吭声。
“说。”静慧语气加重。
谢阿蛮吓得一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断断续续地道:“梦……梦见……好大的屋子……好多灰……里面……有件衣服……黄黄的……亮亮的……上面有花花……像……像莲花……缠着……”
“什么样的屋子?在哪里?”静慧追问。
谢阿蛮“努力”回想,指了指后院的方向:“后面……堆柴火的……边上……门……没关严……风吹开了……”
静慧的眼神瞬间变得深不见底。她盯着谢阿蛮看了许久,仿佛要穿透她痴傻的外表,看到底是真实的梦境,还是别有用心的暗示。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道:“佛门清净地,莫要胡思乱想,更不可胡言乱语。去干活吧。”
谢阿蛮“懵懂”地点点头,转身慢吞吞地走了。
但她知道,种子已经种下了。静慧一定会去查看那间杂物房。那里面若真有蹊跷,必定瞒不过这位精明的尼姑。而静慧,是太后的人。
果然,下午谢阿蛮再去后院洒扫时,发现那间杂物房的门锁被换了一把新的,更加牢固。而静慧看她的眼神,也愈发莫测,少了些之前的纯粹漠视,多了几分暗藏的警惕与探究。
又过了两日,崔嬷嬷突然来了佛堂。她没有直接找谢阿蛮,而是先与静慧在侧殿小佛堂里闭门谈了许久。出来时,崔嬷嬷的脸色比平日更加严肃,而静慧则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手中多了一串罕见的、色泽深沉的紫檀念珠,轻轻拨动着。
崔嬷嬷走到正在擦拭廊柱的谢阿蛮面前,停住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忽然开口:“阿蛮,跟嬷嬷去个地方。”
谢阿蛮“茫然”地抬起头。
崔嬷嬷没再多说,示意身后跟着的一个小宫女搀起谢阿蛮,便转身朝佛堂外走去。静慧尼姑立在原地,目送她们离开,拨动念珠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瞬。
谢阿蛮被带着,没有回之前的耳房,也没有去正殿,而是穿过几条她从未走过的回廊,来到慈宁宫后殿一处更加僻静、甚至有些荒芜的跨院。院子里种着几株高大的银杏,此时枝桠光秃,覆着残雪。正屋的门楣上挂着一块半旧的匾额,上面写着三个已有些褪色的字——“藏晖阁”。
藏晖阁?谢阿蛮心中一动。这名字听起来像是藏书或存放旧物的地方。
崔嬷嬷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陈年纸张、灰尘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光线昏暗,只有高窗透入几缕天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靠墙是密密麻麻、高及屋顶的樟木书架,上面堆满了各种卷轴、册页、函套,有些已经破损。屋子中央有几张宽大的书案,上面也散落着一些摊开的旧档。
“这里是存放慈宁宫一些陈年旧档、无关紧要文书的地方。”崔嬷嬷的声音在空旷的阁内响起,带着回音,“平日少有人来。”
她走到靠里的一张书案前,上面摊开着一本厚厚的、纸张泛黄脆硬的册子。她示意谢阿蛮走近些。
谢阿蛮“怯生生”地挪过去,目光落在册子上。那是一本宫廷内务府记档的副本,记录的是景和初年后宫妃嫔的份例用度、赏罚事宜。崔嬷嬷翻到其中一页,手指点在某一行。
谢阿蛮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那一行记录的是:“景和九年七月初三,长春宫偏殿走水,焚毁杂物若干。值守宫人刘氏、王氏罚俸三月。另,损及先帝赏淑嫔苏氏之缠枝莲纹杏黄宫装一袭,依例报损。”
杏黄宫装!缠枝莲纹!长春宫偏殿走水!
谢阿蛮的心脏猛地收紧,脸上却只能维持着茫然的呆滞,仿佛看不懂那上面的字。
崔嬷嬷紧紧盯着她的脸,缓缓道:“这本册子,是前几日从浣衣局旧档中整理出来的。当年长春宫那场火,烧掉了一件先帝赏给当时还是淑嫔的苏贵妃的杏黄宫装。这宫装,据说苏贵妃颇为珍爱,但因颜色逾制,平日里并不敢穿,只私下收着。那场火后,宫装报损,此事便了了。”
她合上册子,目光转向谢阿蛮:“你在梦里,看到的‘黄黄的、亮亮的、有莲花缠着的衣服’,是不是……就有点像这个?”
谢阿蛮“吓得”后退一步,拼命摇头:“不……不知道……阿蛮看不懂字……梦里……就是有……”
崔嬷嬷没有逼迫,只是继续道:“那件宫装,据说用料是江南进贡的极品云锦,刺绣是宫内顶尖的绣娘花了半年功夫所成,是先帝对苏贵妃的莫大恩宠。可惜,一场火,就没了。”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意味深长,“可奇怪的是,当年负责浆洗保管妃嫔贵重衣物的浣衣局老嬷嬷却记得,那件宫装走水前两日,似乎被送去浆洗过,但走水后,在灰烬里却并未找到多少残留的锦缎丝线……倒是找到一些别的、烧剩下的边角料。”
谢阿蛮的手指,在袖中微微蜷起。
崔嬷嬷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阿蛮,你捡到的那枚玉环,上面刻着‘悯忠’二字。而先帝晚年,曾有一位封号‘悯’的贵人,生产时血崩而亡,一尸两命。那位悯贵人,生前最喜杏黄色,也曾得先帝赏过一匹杏黄云锦,据说……上面绣的,也是缠枝莲纹。”
阁内死寂一片,只有尘埃在光柱中无声浮沉。
谢阿蛮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悯贵人……杏黄云锦……缠枝莲纹……长春宫走水“烧毁”的杏黄宫装……王选侍的玉环……苏浅雪的幻视……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扭结成一团散发着血腥与阴谋气息的乱麻!
崔嬷嬷的声音,冷得像冰:“王选侍,当年似乎曾在长春宫当过一段时间的差。而那场火后不久,她便因‘冲撞’被贬去了静思院。她死前,拼命藏着那枚玉环……”她走近一步,几乎贴着谢阿蛮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问,“阿蛮,你告诉嬷嬷,王选侍死的那晚,除了黑衣人,除了血,你有没有……看到那件‘黄黄的、亮亮的、有莲花缠着的衣服’?哪怕……只是影子?或者,听她提起过?”
谢阿蛮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神惊恐到了极点,仿佛看到了世上最可怕的景象。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喉咙里溢出破碎的、濒死般的嗬嗬声,然后,眼睛一翻,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竟是直接吓晕了过去。
“阿蛮!”小宫女惊呼一声,连忙扶住她。
崔嬷嬷站在原地,看着瘫软在地、不省人事的谢阿蛮,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或怜悯,只有一片深沉的、仿佛洞悉了某种可怕真相的凝重与寒意。
她缓缓抬头,望向藏晖阁外阴沉的天色。
风雪,似乎又要来了。
而这深宫之中,一段被刻意掩埋了多年的、沾满鲜血与诅咒的旧事,终于因为一个痴儿的“噩梦”和一枚不起眼的玉环,露出了它狰狞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