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晨晖和朝霞满四岁了。
两个孩子的性格,愈发分明。
晖儿在读书上,简直像块不开窍的木头。
三哥给他开蒙,教最简单的《三字经》,他背了三天,“人之初”后面还是接不上“性本善”。
五弟换了法子,用画图、讲故事,可一合上书,他还是眨巴着大眼睛,一脸茫然。
这日午后,我在暖阁里做针线,就听见隔壁书房传来三哥难得提高了些的声音,带着点隐忍的无奈:“陈晨晖,‘教不严,师之惰’,这句,今日已读了二十遍。你且背与我听。”
一阵沉默。
然后是我那傻儿子带着哭腔的、磕磕巴巴的声音:“教、教不……不严……师、师之……之什么……”
接着是书卷轻轻搁在桌上的声音,和三哥深吸一口气的细微声响。
我赶紧放下手中的账目过去。
书房里,晨晖站在书桌前,小脑袋耷拉着,手指紧张地揪着衣角。
三哥坐在对面,按着额角,素来清冷的神色里透着一丝罕见的挫败。
“三哥。”我轻轻走进去,摸了摸儿子的头,“晖儿还小,慢慢来吧。”
三哥抬眼看到我,眉头松了松,但语气依旧严肃:“非是愚钝,实是不用心。昨日教的,今日便忘。”
晨晖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看我,委屈极了:“娘……晖儿想了……想不起来……”
我心里叹气,这孩子在读书上,是真没开窍。
我拿过书,温声道:“来,娘亲陪你念。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我念一句,他跟着念一句,念了三遍,合上书,他又卡壳了。
三哥看着,最终摇了摇头:“唉,罢了,今日且到此。”
三哥无奈的看向晨晖,“去园子里玩半个时辰吧,静静心。”
晨晖如蒙大赦,却不敢跑,先看看三哥脸色,又看看我。
“去吧晖儿”我柔声道“别跑远了。”
小家伙这才小步挪出去,到了门外,脚步声立刻变得轻快。
三哥揉了揉眉心:“是我教法不当?”
“三哥教得极好”我忙道“是晖儿还小……心思不在此处。”
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四哥响亮又惊喜的吆喝:“我的老天!晖儿!你这跟谁学的?!”
我和三哥对视一眼,起身走到窗边。
只见园子空地上,四哥不知何时回来了,正一脸惊奇地围着晨晖看。
晨晖刚才还蔫头耷脑,此刻小脸却兴奋得发红,手里拿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短树枝,正在比划。
他比划的,赫然是大哥晨练时最基础的起手式!虽然力道、姿势都稚嫩,但那股子架势和眼神里的专注,竟有几分神似。
“我没教他!”四哥对着闻声出来的大哥喊道,“大哥,你私下给这小子开小灶了?”
大哥刚从营里回来,还穿着劲装,闻言走到廊下,目光落在儿子身上,眼中也掠过一丝讶异。
他晨练时,晨晖有时会在旁边看,但他从未特意教过。
“再比划一次。”大哥沉声道。
晨晖有点紧张,但还是握紧树枝,吸了口气,小胳膊小腿认真地又将那几个动作做了一遍。
这次更稳了些。
大哥走过去,蹲下身,握住他的小胳膊,稍稍调整了一下角度:“这里,要稳。劲不必大,意在先。”
晨晖使劲点头,眼睛亮得惊人。
大哥只纠正了一遍,他再比划时,竟似模似样了许多。
四哥在一旁看得直拍大腿:“奇了!这小子念书像塞了浆糊,学这个倒一点就通!”
二哥和五弟也被动静引了出来。
五弟笑道:“看来咱们晖儿是块练武的好料子!”
二哥则温和道:“强身健体,也是好事。”
唯有三哥,站在窗内,神色复杂。
我知道,三哥一直以才学为傲,如今晖儿愚笨,三哥教晖儿怎么教都教不会,反而大哥没怎么教,晖儿却一点就通,晖儿这般,三哥心里定有些不是滋味。
晚膳时,气氛有些微妙。
晨晖因为下午被爹爹们(主要是四哥)夸了,小脸上一直带着笑,吃饭都香了不少。
朝霞挨着我,小口小口吃得斯文。
三哥沉默地用着饭。
大哥给晨晖夹了块他爱吃的肉丸,开口道:“从明日起,早晨我练功时,晖儿可在一旁看着,跟着学些基础。不必强求,当玩耍即可。”
晨晖嘴里塞着肉丸,含糊又响亮地应:“嗯!我想跟大爹学!”
四哥立刻道:“我也教!骑小马,扎马步,包在四爹身上!”
五弟也凑热闹:“那我教晖儿认认兵书上的图?那个有趣!”
二哥含笑:“那我便负责调理他的筋骨,打好底子。”
所有人都表了态,目光便隐隐落向三哥。
三哥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角,看向正眼巴巴望着他的晨晖,沉默片刻,才道:“晨练一个时辰。辰时三刻,仍需来书房读书,每日五句,需会读,会写。”
这已是极大的让步。晨晖虽然还是怕读书,但大约也明白这是条件,乖乖点头:“晖儿听话,晖儿想跟大爹学。”
三哥神色稍霁,又看向一直安静吃饭的朝霞:“霞儿明日也来。”
朝霞抬起头,甜甜一笑:“好呀,三爹,我早就想跟哥哥一起学了。”
朝霞想了想,忽然奶声奶气地背道:“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三爹,霞儿背得对吗?”
满桌人都是一愣。
这几句,三哥前日才跟她随口提过一次,并未要求她背。
三哥眼底倏地掠过一丝亮光,语气都柔和了些:“对。何解?”
朝霞歪着头,想了想:“就是说……好看的石头要打磨,人要学习,才知道道理。就像哥哥想要跟大爹学武,霞儿想要跟三爹读书一样。”她解释得稚嫩,却抓住了核心。
“好。”三哥难得露出了清晰的笑容,亲自夹了块剔了刺的鱼肉放进她碗里,“霞儿聪慧。”
四哥道:“霞儿,四爹也疼你,你怎么不记四爹教你的拳脚?”
朝霞眨眨眼,放下勺子,站起身,像模像样地抱了个小拳头,软软道:“四爹看!嘿哈!”比划了一下,自己先咯咯笑起来。
一桌人都被她逗笑了,刚才那点微妙气氛一扫而空。
晨晖看着妹妹,挠挠头,也跟着傻笑。
自此,两个孩子的“学业”便分了个工。
每日清晨,晨晖精神抖擞地跟着大哥在院子里扎马步、练架势,四哥和五弟时常在旁边凑趣指点,二哥则定期给他用药浴按摩筋骨。
这小家伙在武学上确实有些天赋,力气也见长,一套简单的拳法,大哥示范几遍,他竟能记个七八成。
到了辰时三刻,晖儿就得苦着脸去书房。
朝霞早已端坐好,墨都研好了。
三哥教五句,朝霞往往读两遍就能记住,还能提出些可爱的问题。
晨晖则抓耳挠腮,常常是妹妹小声提醒,才能勉强跟上。
这日,我从灶房查看晚膳,回来路过书房窗外,只听里面三哥正在考校。
“霞儿‘幼而学,壮而行’。何意?”
“就是说小时候要好好学习,长大了才能做好事情。”朝霞声音清脆。
“嗯。晖儿,你来写‘幼’字。”
一阵窸窣,接着是晨晖带着点沮丧的声音:“三爹……笔……笔不听话……”
然后是朝霞压低的小小气音:“哥哥,点,横折……”
我忍不住探头看了一眼。
只见晨晖趴在大大的书桌前,努力握着笔,小脸皱成一团。
朝霞站在他旁边的矮凳上,伸着小手指点他纸上的笔画。
三哥坐在对面看着,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纠正,眼中竟有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没打断兄妹俩的小动作,等晨晖终于歪歪扭扭写出个大概的“幼”字,才开口道:“虽不工整,结构尚可。今日到此。”
晨晖大大松了口气。朝霞则乖巧地帮哥哥把笔墨收好。
晚上,哄睡了两个孩子,我在房里对二哥说起这事。
忍不住笑:“你都没看见,霞儿那偷偷提醒的小模样,还有晖儿那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三哥居然也没戳穿霞儿。”
二哥正在解外袍,闻言唇角微扬:“砚白是严,但不迂腐。晖儿志不在此,强求无益。霞儿聪慧,兄长愚钝,她肯帮扶,是好事。”
“我就是怕晖儿总觉得自己不如妹妹……”我有些担忧。
二哥走过来,坐下揽住我:“孩子们各有各的路。晖儿筋骨强健,心性纯直,将来或可走武途。霞儿灵秀,读书明理,亦是好。不必比较。”
我靠在二哥怀里,觉得他说得有理。
是啊,都是我们的孩子,健康快乐,品行端正,便是最好。
第二日,我特意去看了晨晖练武。
小家伙扎着马步,小脸憋得通红,却咬牙坚持着,直到大哥说“停”,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但眼睛里全是亮光。
“累不累?”我拿帕子给他擦汗。
“不累!”他大声说,然后凑近我,悄悄道“娘,大爹说我下盘比昨天稳!我……我喜欢跟大爹练武!”
看着他发自内心的笑容和光彩,我忽然觉得,这样也好。
三哥的书房是他的“战场”,而这院子,是他的“沙场”。
我的晖儿或许背不出“上致君,下泽民”,但将来,或许能用自己的方式,守护他想守护的人,做他想做的事。
就像他的爹爹们,虽然性情各异,所长不同,不也都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个家吗?
窗明几净的书房里有琅琅书声,洒满晨光的院子里有嘿哈练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