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涧一役,硝烟散尽,留下的是一片狼藉与死寂。
涧底狭窄的通道被落石、断木和层层叠叠的人马尸体几乎堵塞,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硝烟味以及皮肉烧焦的糊臭。两侧山壁上,被“轰天雷”爆炸掀起的碎石和灼痕随处可见,一些地方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渍。
龙骧军的士卒们正在军官的指挥下,谨慎地清理战场,收缴散落的兵甲,给尚未断气的胡兵补刀,同时搜寻己方的伤员。尽管取得了辉煌的战果,但每个人脸上并无太多狂喜,只有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执行命令的麻木。近距离目睹“轰天雷”那宛若天罚的威力,以及随后惨烈的厮杀,让这些大多初次经历如此规模野战的新兵们,内心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胡汉在一队亲卫的簇拥下,站在一处较高的山坡上,俯瞰着这片修罗场。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胃里也隐隐有些不适,但眼神依旧冷静。他强迫自己看着这一切,记住这一切。这就是乱世,这就是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镇守使,”赵老三拖着带伤的胳膊走了过来,脸上混杂着兴奋与后怕,“统计出来了,此战初步估算,毙伤胡虏超过八百,缴获完好战马百余匹,兵甲无算!我军阵亡四十七人,重伤三十余,轻伤过百。”以不到两百的伤亡,换取近十倍的战果,这无疑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胡汉点了点头,这个战果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比预想的还要好一些,主要归功于“轰天雷”那超越时代的震慑力和杀伤力。但他更关心的是:“石勒和刘虎呢?抓住了吗?”
赵老三脸色一黯,摇了摇头:“胡虏败退时,一部拼死断后,其主力,尤其是石勒和刘虎的帅旗,撤退得极为迅速果断,已沿原路向北遁去。末将派了轻骑追踪了一段,发现他们退而不乱,斥候警戒严密,难以靠近,怕中了埋伏,便回来了。”
胡汉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遗憾,但并未太过意外。石勒毕竟是历史上开创后赵的枭雄,若如此轻易就被留下,反倒不正常了。他能如此果断地放弃被伏击的前军,迅速脱离接触,这份决断力和对部队的掌控力,令人心惊。
“无妨,穷寇莫追,尤其是我军骑兵力量薄弱,野外浪战非我所长。”胡汉沉声道,“此战目的已达,重创其锐气,使其短时间内无力再组织大规模进攻。传令下去,抓紧时间打扫战场,救治伤员,加固此地工事,防备胡虏去而复返。同时,派出信使,速将捷报传回龙首关和龙骧峪,安定人心。”
“是!”赵老三领命而去。
捷报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龙骧军镇控制的区域。
龙首关上,一直紧绷着神经的张凉得知主力大胜,胡虏败退的消息后,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紧握的刀柄的手终于稍稍放松。他立刻下令将这个好消息通告全军,关墙上顿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连日守城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对面的独孤烈所部显然也收到了风声,营寨中一阵骚动,随后彻底偃旗息鼓,再无任何进攻的迹象,并于当夜悄悄拔营后撤了数十里,脱离了与龙首关的接触。
龙骧峪内,更是欢声雷动。百姓们奔走相告,箪食壶浆慰劳凯旋的将士(尽管主力尚未完全返回)。李铮一面安排接收前线送回的伤员和战利品,一面组织民众庆祝,并趁机再次强调纪律和战备,防止因胜利而产生松懈情绪。
然而,在镇守使府内,短暂的喜悦过后,胡汉、张凉、李铮等核心人物再次聚首。
“此战虽胜,但隐患犹在。”李铮率先开口,他主管民政后勤,对家底最清楚,“‘轰天雷’制作不易,所需硝石、硫磺等物稀缺,此战消耗颇巨,库存已去大半,短期内难以补充。弩箭等军械损耗亦是不小。加之救治伤员、抚恤阵亡将士家属,所费钱粮甚多。此番虽缴获不少,但多是兵甲马匹,于钱粮补充无大益。”
张凉也补充道:“我军经此一战,虽士气大振,但兵卒疲敝,尤其是参与鹰嘴涧之战的将士,需要时间休整。而且,石勒刘虎主力未灭,其兵力仍远胜于我,一旦让其缓过气来,卷土重来,我军压力依旧。”
胡汉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胜利带来了喘息之机,但也暴露和加剧了龙骧军镇的一些根本性问题:资源有限,战争潜力不足,缺乏战略纵深和可靠的外部支援。
“你们所言极是。”胡汉缓缓开口,“此战是击退了敌人,但我们远未到高枕无忧的时候。石勒此人,雄才大略,能屈能伸,此番吃了大亏,必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他只会准备得更充分。”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简陋地图前:“当下有几件事需立即着手:第一,全力恢复生产,尤其是春耕在即,绝不能耽误农时。李长史,此事由你总责,工曹杨茂协理,修复农具,分发粮种,确保今秋能有所收成。”
“第二,整军备武。张司马,利用缴获的战马和兵甲,优先补充、扩编骑军营,同时加强步兵操练,总结此次作战经验教训。工曹匠作监,全力修复军械,并设法改进‘轰天雷’,降低制作难度和成本,哪怕威力小些也可。”
“第三,拓展外交。王司丞,加派人手,向东、向南渗透。我们需要了解周边更多势力的动向,尤其是江东晋室,以及并州其他坞堡、胡人部落的态度。看看能否找到潜在的贸易对象,或是可借用的力量。总不能一直靠我们独自硬抗。”
众人纷纷领命,感受到了胡汉话语中的紧迫感。
胜利的欢呼还回荡在耳边,但龙骧军镇的核心层已经将目光投向了更远处,投向了那依旧危机四伏的未来。他们赢得了一场战役,但距离赢得这场生存之战,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而在北方,败退的刘虎与石勒军中,气氛压抑。刘虎暴跳如雷,大骂龙骧军狡诈,发誓要踏平龙骧峪。石勒则沉默得多,他骑在马上,回首南望,目光深邃。龙骧军,尤其是那名为胡汉的首领,以及那闻所未闻的“雷火”之术,已经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此子不除,必成大患。”石勒在心中默念,一股更加凝重、也更加狡猾的谋划,开始在他心中酝酿。失败的耻辱,有时比胜利的荣耀,更能催生出一个可怕的对手。
第六十八章暗流渐起
鹰嘴涧大捷的余波,在龙骧军镇内部逐渐转化为一股务实而谨慎的力量。胡汉深知,一场战术上的胜利,并不能扭转战略上的劣势。在短暂的庆功与抚恤后,整个军镇在他的主导下,如同一台修复好的机器,再次全速运转起来,只是这一次,运转的方向更加内敛与深远。
龙骧峪外的田野上,积雪消融,土地变得松软。在李铮和杨茂的全力组织下,男女老幼几乎全员出动,赶在春耕最好的时节里,将宝贵的粮种播撒进土地。由胡汉提出思路、杨茂带人反复试验改进的新式曲辕犁,比起旧式长直辕犁,转弯灵活,深耕省力,大大提升了垦殖效率。田野间虽依旧沉默寡言,但看着翻开的肥沃泥土和井然有序的田垄,人们眼中重新燃起了对秋收的希望。
坞堡内的工建区域,叮当之声不绝于耳。欧师傅和孙木根领导的匠作监分成了两班,日夜轮换。一班负责修复、保养在鹰嘴涧之战中损耗的军械,尤其是弩机和受损的甲胄;另一班则集中了最有经验的工匠,在一个被严格隔离的区域内,继续钻研“轰天雷”的改良。基于上次使用的经验,胡汉提出了明确方向:降低对稀有硝石的依赖,探索颗粒化火药以提高稳定性和威力,同时尝试制造不同尺寸和用途的型号,例如用于投掷的小型震天雷,以及用于坑道爆破的炸药包。进展缓慢,但每一步都走得扎实。
张凉则一头扎进了军营。缴获的百余匹战马被精心喂养,赵老三的骑军营得以补充扩编,每日在峪外指定的区域进行着严格的骑术、队列与突击训练。步兵们则反复操演着结阵、防御、交替掩护撤退的战术,张凉将鹰嘴涧之战的得失融入日常训练,尤其强调在山地、林间等复杂地形下的小队配合与独立作战能力。没有高强度的冲锋陷阵,只有日复一日的打磨,让这些原本多是农夫和流民的士卒,逐渐向着职业军人的方向蜕变。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靖安司的王栓,成为了这段时间里最忙碌的人之一。他手下的探子,如同无形的触角,以更大的力度和更广的范围,向着龙骧军镇的四周延伸。
北方的消息最先传回。刘虎与石勒败退之后,并未返回各自的根本之地,反而在并州北部一个名为“离石”的胡人聚集区附近合兵驻扎了下来。他们一边收拢溃兵,一边大肆掳掠周边的小部落和汉人坞堡,以补充损失的兵员和物资。探子回报,石勒麾下似乎多了一些操着不同口音的胡人,疑似来自更北方的部落。而且,胡人营寨中防范极其严密,对陌生面孔的盘查到了苛刻的地步,王栓派出的好几批精干斥候都难以靠近核心区域,无法探知其具体意图。
“石勒在舔舐伤口,但他绝不甘心。招兵买马,联络外援,他在准备下一次更猛烈的攻击。”胡汉在得知这些情报后,对张凉和李铮说道,语气笃定。
更令人隐隐不安的消息来自东方和南方。王栓通过一些辗转的商路和逃亡的流民得知,原本在河北、中原一带混战的各方势力,似乎都隐约听闻了并州西南角出现了一个“善用雷火”、“屡挫胡骑”的汉人势力。好奇、觊觎、警惕……各种目光开始有意无意地投向这个原本不被重视的角落。
这一日,王瑗拿着一卷刚刚整理好的文书,来到了胡汉处理公务的房间。她如今不仅是蒙学的负责人,也协助整理和分析靖安司送来的各类情报中涉及历史地理、人物背景的部分。
“镇守使,”王瑗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丝凝重,“这是根据王司丞送来的零星信息,结合我所知的典籍,整理出的关于河北、中原几股主要势力的动向简录。”她将文书铺在胡汉面前,“盘踞幽州的段部鲜卑,近来与王浚摩擦加剧;占据襄国的石勒(虽主力在此,但其老巢在襄国亦有留守势力)与刘琨大人时有交锋;而江东的琅琊王(司马睿)虽已承制,但内部门阀倾轧,北伐之心……恐难一致。”
她顿了顿,指向其中一行:“值得注意的是,据南边来的流民提及,原本活跃于豫州一带的乞活军一部,因其首领陈午病故,内部纷争不断,有一支约千人的队伍,在李恽等人的带领下,正向西进入了司州地界,似乎有继续向北流窜的迹象。乞活军成分复杂,战力不弱,但军纪……颇为堪忧。”
胡汉的目光在那行关于乞活军的记录上停留了许久。乞活军,这是一个在历史上留下深刻印记的武装流民集团,为了生存而战,既抗胡,有时也难免劫掠。他们的到来,对于并州本就混乱的局势,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变数。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胡汉轻轻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我们想埋头发展,但外界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石勒在积蓄力量,新的势力也在被吸引过来。”
他看向王瑗,目光恢复了清明:“辛苦你了,这份东西很有用。告诉王栓,加强对南面和东面通道的监控,尤其是乞活军那支队伍的动向,我要知道他们具体到了哪里,意图如何。”
“是。”王瑗应道,迟疑了一下,还是轻声问,“镇守使,我们……能一直守住吗?”
胡汉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坞堡内井然有序的景象和远处田野上辛勤劳作的人们,缓缓道:“没有谁能保证永远不败。但我们每多开垦一亩田,多打造一件利器,多训练好一个士兵,我们守住家园的希望就大一分。尽人事,听天命。而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抓紧每一天,让自己变得更硬,让我们的刺,变得更尖。”
王瑗看着胡汉坚毅的侧影,心中的些许彷徨渐渐安定下来,轻轻点了点头。
龙骧军镇在胜利后的宁静中加速成长,而围绕着它的无形漩涡,却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扩大。下一次的风暴,或许将来自意想不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