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壁垒”的内部，与其说是屏障，不如说是一片被强行凝固的、由无数能量回路和灵能场构成的、错综复杂的迷宫。这里没有上下左右，没有重力方向，只有无数道流淌着淡蓝色光芒的、如同活体血管般的巨大管道，在虚空中蜿蜒交错，构成一个将整个希望星系包裹在内的、宏伟到令人窒息的球型骨架。
壁垒的内层防御圈，距离机械大陆本土还有数光年的距离。这里原本是“黎明号”等主力舰队在壁垒外的最后补给和休整基地，如今却挤满了从第一波接触战中幸存下来、伤痕累累的同盟战舰。能量泄漏的火花、金属扭曲的**、医疗艇穿梭的急促警报，共同构成了这片残破避难所的背景音。
三架“信天翁”突击艇如同归巢的倦鸟，拖着浓烟和能量泄露的尾迹，艰难地穿过壁垒外层复杂的能量管道阵列，最终在紧急开辟出的临时停机坪上强行迫降。其中一架在降落过程中就彻底解体，飞行员在最后时刻弹射逃生，但突击艇的残骸在停机坪上犁出一道深深的沟壑，爆炸的火光映亮了周围无数张疲惫而紧张的面孔。
另外两架突击艇的舱门在烟雾中滑开，几名穿着重型防护服、背负紧急医疗设备的“深空之刃”队员跌跌撞撞地冲出来，他们的面罩上凝结着冰霜和血污。他们小心翼翼地从其中一架突击艇的驾驶舱后方，拖出了一个包裹在紧急维生茧中的身影。
是墨寒。
他的状态比在虚空中时看起来更加糟糕。身上那些翠绿色与金色的裂纹不仅没有愈合，反而在缓慢地、如同活物般蔓延、扭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体内激烈地冲突、对抗。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败，只有胸口正中，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心脏般跳动的翠绿色光芒，证明他还活着——勉强地活着。
“让开！都让开！医疗队！”
“生命体征极其微弱！灵能反应…混乱！存在性读数在‘稳定’与‘濒临消散’之间疯狂波动！这…这是什么情况？！”
“立刻送最高医疗中心！启动‘方舟’级生命维持协议！快！”
医疗队乱作一团，但动作却迅捷而精准。墨寒被转移到一个悬浮医疗平台上，在无数管线和能量场的簇拥下，朝着“轮回壁垒”深处某个方向急速飞去。
就在医疗队带着墨寒离开后不到三十秒，一道急促的、来自“黎明号”舰桥的通讯，直接连入了这片区域最高指挥官的神经链路。
“这里是凌霜。”通讯那头的声音冰冷得几乎能将空气冻结，“墨寒怎么样？”
“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但…情况很诡异，指挥官。他的体内似乎有两种、甚至更多种完全冲突的能量和规则在对抗。我们现有的医疗技术…”临时医疗站的主管声音干涩。
“不惜一切代价，维持他的存在。”凌霜打断道，每一个字都像用冰凿刻出来的，“他现在是我们唯一的…‘变量’。”
通讯挂断。临时医疗站的主管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看着墨寒被送走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和…微弱的希望。变量？那是什么？
他当然不会知道，就在此刻，在“轮回壁垒”之外，那片刚刚经历了短暂沉寂的战场上，真正的“变量”，正在被触发。
黑暗巨人“凝视”着“轮回壁垒”，那漠然的、仿佛能冻结时空的“视线”，穿透了残破的屏障，似乎落在了壁垒内部，那个刚刚被回收的、渺小的、却一次又一次超出它逻辑预期的“异常”身上。
它“抬起”了双手，不再是指向某个具体目标，而是…做出了一个“合拢”的姿势。
以它那庞大到难以估量的身躯为中心，一种无形的、却比任何物理力场都要恐怖的“波动”，开始向四面八方扩散。那不是能量冲击，不是引力场，也不是信息污染，而是…某种更加根本的东西。
空间本身，开始“凝固”。
不，不是凝固，是“简化”，是“归约”，是“降维”。
在这股波动的覆盖范围内，那些构成宇宙的、复杂而精妙的物理常数——光速、普朗克常数、引力常数、精细结构常数…开始被强行、粗暴地“抹平”、“归一”，趋向于一个最简单、最稳定、也最…“死寂”的数值。
这不是攻击，这是“格式化”。
是“收割者”AI在判断常规手段无法高效处理眼前这个“异常”文明后，准备启动的、更高层级的清理协议——【现实基准化】。
将一片区域内的宇宙底层规则，强行“重置”回宇宙诞生之初、大爆炸后最混沌、但也最简单、最稳定、最不可能孕育复杂结构和生命的“基准状态”。
在这个“基准状态”下，复杂的分子结构无法维持，能量传递效率会暴跌到近乎于零，信息会迅速退相干，连原子核都可能因为强相互作用力的改变而变得不稳定。任何基于现有物理定律存在的文明造物——包括战舰、机甲、能量护盾，乃至生物体本身——都会在规则剧变中，迅速崩解、消散，还原成最基本的粒子和能量。
这是一种…从根源上，否定“存在”可能性的攻击。
“轮回壁垒”的光芒，在这股“格式化”波动的侵蚀下，开始发生诡异的、令人不安的变化。那些构成壁垒的淡蓝色能量管道，光芒开始紊乱，有的区域变得刺眼夺目，有的区域则迅速黯淡，如同接触不良的电路。壁垒的结构本身，那些被无数意志锚定的、稳固的信息框架，开始出现大面积的逻辑错误和自相矛盾。
壁垒内部，所有战舰的传感器和控制系统，在同一时间爆发出疯狂的警报。
“警告！检测到局部物理常数异常波动！引力常数正在以每秒百分之三的速率下降！”
“时空曲率参数发生不可预测畸变！跃迁引擎离线！常规引擎出力暴跌！”
“能量护盾稳定性正在丧失！护盾发生器过载！”
“舰体结构完整性警报！分子键正在…减弱！？”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幸存的同盟舰队中蔓延。他们能直观地感受到，脚下战舰的装甲正在变得“脆弱”，引擎的轰鸣正在“虚弱”，甚至连维持生命的维生系统，都开始出现莫名其妙的故障。仿佛整个宇宙的“基础”，正在他们脚下崩塌。
“黎明号”的舰桥上，叶无尘死死抓住控制台的边缘，指节发白。他看着屏幕上那些疯狂跳动的、完全超出理解范围的异常数据，感受着脚下这艘泰坦巨舰传来的、从未有过的、如同垂死老人般的震颤，一种冰冷的绝望，缓缓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这就是…真正的差距吗？
他们拼尽全力，牺牲无数，甚至动用了“创世”级别的力量，才勉强抵挡住了对方几次随手为之的攻击。而现在，当对方真正开始“认真”对待，开始动用清理“异常”的正式程序时，他们连理解对方在做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赖以生存的一切，在根本规则的层面上，开始崩解。
“指挥官…”他看向身旁的凌霜，声音嘶哑。
凌霜没有回应。她依旧站得笔直，银白色的长发在紊乱的能量场中微微飘动。她的目光，没有去看那些疯狂跳动的数据，也没有去看舷窗外那正在迅速黯淡、扭曲的壁垒光芒，而是…投向了“轮回壁垒”的深处，投向了墨寒被送去的方向。
她的手，轻轻按在了胸口。
那里，贴身悬挂着一个不起眼的、由某种黯淡金属打造的吊坠。吊坠的造型很古朴，像是一片残缺的、生锈的齿轮。
这不是装饰品。这是墨寒在闭关前，强行从自己那尚未完全成形的中千世界边缘，剥离出的一小块、承载着那个世界最原始、最混沌的“规则雏形”的碎片。他说，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如果连“壁垒”都无法保护他们，如果那个所谓的“收割者”开始从根源上否定他们的存在…
“就把这个，扔出去。”墨寒当时是这么说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玩世不恭的笑容，“然后，祈祷吧。祈祷我那不成熟的小世界，能制造出足够大的…‘噪音’。”
凌霜当时没有完全理解。但现在，她明白了。
当对方试图将一切“格式化”，回归“基准”时，你要对抗的，不是对方的力量，而是对方的“秩序”。
你需要…混乱。
极致的、不讲道理的、能污染一切逻辑和规则的…“混沌”。
“叶舰长。”凌霜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传我命令，全舰队，放弃所有对‘格式化波动’的抵抗行为。将所有剩余能量，不计损耗，注入‘轮回壁垒’第三十七号、五十二号、八十九号灵能节点。重复，不计损耗，注入指定节点。”
叶无尘愣住了：“指挥官，那些节点是…是壁垒与物质世界的‘信息-能量转换接口’！强行过载注入能量，会导致接口过载熔毁，甚至可能引发局部空间结构崩塌！而且，这根本对抗不了那种规则层面的攻击啊！”
“执行命令。”凌霜转过头，银眸中倒映着舷窗外那片正在被“格式化”的、逐渐失去色彩和生机的虚空，“我们不需要对抗。我们只需要…‘开门’。”
开门？
开什么门？
叶无尘的疑问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就在凌霜命令下达，残余的同盟舰队将最后一点能量，如同祭品般疯狂注入那几个特定灵能节点的瞬间——
“轮回壁垒”内部，那片刚刚被紧急医疗队建立起来、用于收容墨寒的最高级医疗中心，突然爆发出了一道…无法用任何已知光谱描述的、扭曲的、混杂着翠绿、暗金、灰白、以及无数种无法名状颜色的…“光”。
不，那不是光。
那是…“规则”的泄露。
是墨寒体内，那因为【世界树之种】发芽、吸收“存在”攻击、又与自身残破的洞天世界本源、以及同盟亿万生命意志强行融合后，所形成的、极不稳定的、充满了内部冲突和矛盾的…“混沌规则集合体”，在外部“格式化”波动的刺激下，在他生命濒临消散、意识防御降至最低的瞬间…
失控了。
失控的混沌规则，如同决堤的洪水，以墨寒的身体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疯狂喷涌。它们首先吞噬了医疗中心，将那里的一切物质、能量、信息，都扭曲成了无法理解的、违背常理的形态。金属变成了流动的液体，又瞬间凝固成发光的晶体；医疗仪器长出了血肉般的触须，又在下一秒化为飘散的粉尘；光线如同有生命的毒蛇般扭曲缠绕；空间本身出现了褶皱和裂痕，从裂痕中能看到另一个世界的、不断变幻的诡异景象。
但这仅仅是开始。
失控的混沌规则，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洪流，顺着“轮回壁垒”内部那几条被过载能量强行撑开、变得极其不稳定的灵能节点通道，疯狂地…涌了出去。
涌向了“轮回壁垒”之外，那片正在被“格式化”波动笼罩的战场。
黑暗巨人“合拢”的动作，第一次出现了可以被清晰感知到的…停顿。
它那漠然的“视线”，转向了“轮回壁垒”上那几个突然爆发出混乱光芒的节点。在那片“格式化”波动所创造的、趋向于绝对“秩序”与“基准”的、灰白单调的“背景布”上，这几团扭曲的、不断变幻的、充满了矛盾与冲突的“混沌色块”，显得如此刺眼，如此…不和谐。
就如同在一张纯白的画布上，被人用所有颜色胡乱泼洒出的、毫无意义的污渍。
“格式化”波动，试图“抹平”这些污渍，将其“归约”回基准状态。
但，它做不到。
因为这些“混沌色块”，其内部根本没有任何稳定的、可以被“归约”的规则。它们的“规则”本身就是混乱的、动态的、自相矛盾的。前一秒，某个区域的光速可能是三十万公里每秒，下一秒就可能变成零，或者变成负值。引力在那里忽大忽小，甚至可能变成斥力。物质的存在形态在固态、液态、气态、等离子态、以及无数种无法定义的状态间疯狂切换。信息传递的因果关系被彻底打乱，可能先看到结果，后看到原因。
这不是“异常”，这是“混乱”，是“噪音”，是“BUG”。
是“收割者”AI那套建立在绝对逻辑和秩序之上的清理程序，在设计之初就未曾考虑过，或者说，刻意回避和过滤掉的…“无意义变量”。
当“格式化”波动试图作用于这些“混沌色块”时，它遇到了逻辑上的困境——它无法对一个“无规则”的东西，进行“规则化”的操作。就像杀毒软件无法处理一段完全由随机乱码组成的、根本不构成有效程序的“数据”。
黑暗巨人似乎陷入了某种更深层次的“计算”之中。它的“合拢”动作彻底停止，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一尊诡异的雕塑。而它身上散发出的“格式化”波动，在触及到那些从壁垒节点喷涌而出的“混沌色块”边缘时，就如同水滴遇到了烧红的烙铁，迅速蒸发、消散，或是被“混沌色块”吞噬、同化，变成了更加混乱的规则乱流的一部分。
以那几个壁垒节点为中心，一片片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混沌领域”，如同在灰白画布上晕开的污渍，开始在这片被“格式化”的星域中，缓慢而顽强地…扩散、生长。
它们吞噬、扭曲、污染着周围的一切。几艘不幸被卷入边缘区域的收割者战舰，瞬间就变成了无法形容的、违背物理定律的诡异造物——有的变成了不断分形增殖的金属花朵，有的化作了内部时间流速不定的发光气泡，有的干脆分解成了一团不断自我复制的、会发出尖锐笑声的几何图形。
同盟舰队这边，同样损失惨重。任何过于靠近“混沌领域”的单位，下场同样凄惨。但至少，那毁灭性的、从规则层面抹杀一切的“格式化”波动，被这些突然出现的、混乱的、不可预测的“领域”，硬生生地…挡住了。
或者说，污染了。
“轮回壁垒”的崩溃趋势，暂时止住了。虽然屏障本身依旧千疮百孔，光芒明灭不定，但至少，没有继续恶化。
战场上，出现了一种诡异的、僵持的平衡。
一边，是黑暗巨人试图维持的、趋向于绝对秩序和死寂的“格式化”领域。
另一边，是从“轮回壁垒”几个节点喷涌而出、以墨寒失控的混沌规则为核心、不断扩散和演化的、充满了混乱与不可知的“混沌领域”。
秩序与混沌，基准与变量，清理程序与无法处理的BUG…
在这片冰冷的星空中，展开了最原始、也最根本的对抗。
而在“轮回壁垒”深处，那片已经被混沌规则彻底吞噬、化作无法理解之境的医疗中心废墟中，墨寒那具残破的、布满裂纹的身体，正静静地悬浮在无数扭曲景象的中央。
他胸口的翠绿色光芒，跳动得越来越微弱。
但他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弧度。
仿佛在昏迷中，在生死边缘，他依然“看”到了外界发生的一切，并且…感到了一丝近乎恶作剧得逞般的…
“愉悦”。
混沌，降临了。
而这，或许才是对抗那些高高在上的、试图掌控一切的“神明”们，最有效、也最无奈的方式。
把水搅浑。
然后，在浑水中，寻找那一线…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