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失去了意义。
墨寒的意识沉浸在【混沌】机甲内部,与那个小小的、属于他的中千世界融为一体。他能“感觉”到世界的每一次呼吸——青草的嫩芽在微风中轻颤,溪水冲刷着卵石,最原始的单细胞生命在海水中缓慢地分裂、繁衍。那是一个脆弱的、新生的、却蕴含着无限可能的世界。
然后,他“睁开”了机甲的眼睛。
眼前是地狱。
不,地狱不足以形容。地狱至少还有火焰、熔岩、哀嚎,还有某种混乱的、暴烈的、属于“存在”的热度。而这里,只有冰冷的、绝对的、要将一切化为虚无的黑暗。
那座“堡垒”——那座由金属、晶体和蠕动组织构成的、如同行星般巨大的移动要塞——正“滑”过虚空,朝着“轮回壁垒”最厚实的区域缓缓逼近。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引擎的轰鸣,没有能量的嘶吼,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纯粹的“质量”感,仿佛一个黑洞在移动,吞噬着沿途的一切光与希望。
暗红色的光束从堡垒表面的无数孔洞中射出,如同死神的触须。每一道光束扫过,都有数艘、数十艘同盟战舰在无声中化为扭曲的金属残骸,或是更糟——直接被抹去存在的痕迹,仿佛从未存在过。
“黎明号”的舰桥上,凌霜死死盯着战术全息图。代表同盟舰队的蓝色光点正在以惊人的速度熄灭,如同被狂风吹灭的烛火。而代表敌军堡垒的那个巨大红色光斑,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的屏幕,且仍在不断放大。
“所有还能动的单位,集中火力,攻击堡垒表面的能量发射节点!”凌霜的声音通过灵网传遍战场,冰冷中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不要节省弹药!打光为止!”
残余的同盟战舰忠实地执行了命令。主炮的齐射、导弹的集群、能量束的攒射,如同暴雨般倾泻在堡垒表面。爆炸的火光在那黑色的金属外壳上一次接一次地绽放,但…毫无意义。如同用石子去砸一座大山,除了溅起一点微不足道的火星,甚至连一道划痕都无法留下。
堡垒甚至没有做出任何规避动作。它只是继续前进,暗红色光束的扫射频率甚至没有一丝减缓。一道光束擦过一艘重型巡洋舰的舰桥,那艘长达数公里的战舰如同被橡皮擦抹去的铅笔字迹,从舰首开始无声地消失。舰内近万名船员,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
“这样下去不行…”叶无尘的声音嘶哑,“我们的攻击根本无法破防!再这样硬扛下去,十分钟内前线舰队就会全灭!”
凌霜当然知道。她的指甲深深掐入手心,几乎要刺破皮肤。理智告诉她,应该下令撤退,保存有生力量,依靠“轮回壁垒”打防御战。但直觉——或者说,某种更深的、属于战士的本能——在尖叫:不能退。一旦退了,让这座堡垒毫无阻碍地撞击“轮回壁垒”,那层屏障或许能挡住信息抹除,但绝对挡不住这种纯粹的、物理层面的质量冲击。届时,壁垒破碎,希望星系门户大开,一切都将结束。
进退两难。
不,还有一个选择。
她的目光,投向了战术图边缘,那个正在急速接近堡垒的、微小如尘埃的银色光点。
墨寒。
“林夜,”她接通了与核心控制室的通讯,“墨寒的位置?”
“已突破敌军外围防御圈,正在引力畸变场的边缘游走。”林夜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显然同时维持“轮回壁垒”、操控“幽冥鬼域”数据鬼兵、还要为墨寒计算最佳突进路线,对他的负荷极大,“他正在等待堡垒发射光束时的引力波动窗口…就是现在!”
全息图上,代表堡垒的红色光斑表面,一个区域的光芒骤然暗淡了百分之一秒。与此同时,那个银色光点——墨寒的【混沌】机甲——如同扑火的飞蛾,以近乎自毁的速度,一头扎进了那个转瞬即逝的薄弱点。
“进去了!”叶无尘低呼。
但下一秒,所有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堡垒的引力场虽然在那瞬间出现了波动,但并未消失。墨寒的机甲如同闯入暴风眼的鸟儿,瞬间被狂暴的引力乱流撕扯、扭曲。机甲的护盾读数在接触的瞬间就暴跌至危险的红色 区域,装甲发出令人牙酸的**,关节部位甚至有电火花迸射 出来。
“机体损伤,百分之十七…百分之二十三…百分之三十一…”林夜实时播报着数据,声音紧绷,“他撑不过二十秒!”
“墨寒!回答我!”凌霜对着通讯频道吼道,但只有电流的杂音。
机甲驾驶舱内,墨寒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挤出来了。引力乱流如同无数只看不见的巨手,从四面八方撕扯着【混沌】的机体,也撕扯着他与中千世界脆弱的连接。他咬紧牙关,嘴角溢出鲜血,但双手依旧稳定地操控着操纵杆,将机甲的能量输出推到极限,对抗着那几乎要将一切碾碎的引力。
“还…没到…”他嘶哑地低语,视线死死锁定在林夜标记的那个坐标——堡垒内部引力场的交汇点,那结构最脆弱的“死穴”。
十五秒。
机甲损伤超过百分之四十。左臂液压系统失灵,右腿推进器过载爆炸,驾驶舱的氧气含量开始下降。
十秒。
中千世界的连接开始不稳定。他能“感觉”到世界内部的山川在震颤,海水在倒灌,那些刚刚诞生的脆弱生命正在成片死去。每一个生命的消逝,都像一根针扎在他的灵魂上。
五秒。
距离目标点,还有最后三公里。在宇宙尺度上,这几乎是脸贴脸的距离。但在堡垒内部狂暴的引力乱流中,这三公里如同天堑。
“墨寒!能量通道即将过载!必须立刻撤退!”林夜的警告在耳边响起。
撤退?
墨寒笑了,满嘴是血。
他看向机甲内部,那个悬浮在驾驶舱正中、缓缓旋转的、只有巴掌大小的微型世界投影。里面,高山正在崩塌,河流正在干涸,最后一片青草地化为了焦土。但就在那片焦土的中心,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绿色,仍在顽强地挣扎。
那是最后一点生命。
那是…他的世界。
“抱歉了。”他轻声说,仿佛在对那个世界,也对自己说。
然后,他切断了与中千世界的所有安全限制。
“警告!世界核心过载!稳定性崩溃临界点——”
无视了刺耳的警报,墨寒将所有的意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存在,都灌注进了那个小小的世界,然后,通过机甲,狠狠地“砸”向了林夜标记的那个坐标。
没有声音。
没有爆炸。
只有一道无形的、却仿佛能撼动灵魂的“涟漪”,以那个坐标为中心,瞬间扩散开来,扫过整个堡垒的内部。
那不是物理冲击,不是能量爆发。
那是…“存在”的冲击。
是墨寒的中千世界里,那最后一点生命的挣扎、那青草对阳光的渴望、那溪水对大海的向往、那整个世界从无到有演化过程中所积累的所有“信息重量”,被浓缩、被提纯、被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强行“注入”了堡垒那冰冷、有序、只承认“抹除”的逻辑之中。
堡垒的动作,第一次,真正地停止了。
不是战术调整的停顿,而是某种更根本的、系统层面的“卡壳”。它表面的暗红色光束骤然熄灭,那些不断旋转、重组、维持着引力场的几何结构,出现了肉眼可见的紊乱。金属外壳上浮现出大片大片的、不正常的龟裂,裂痕中透出混乱的、五彩斑斓的、仿佛不属于这个宇宙的光芒。
“引力场波动!强度下降百分之…四十!不,六十!还在下降!”雷达官的声音因难以置信而尖利。
“就是现在!”凌霜眼中寒光暴射,“所有单位,瞄准堡垒表面龟裂区域,饱和打击!叶无尘,‘黎明号’主炮,目标堡垒核心,最大功率,开火!”
早已准备就绪的同盟舰队,将所有剩余的弹药、所有还能调集的能量,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这一次,攻击不再是无效的。能量束轰击在龟裂的外壳上,引发了连锁的爆炸。导弹钻入裂缝深处,从内部撕裂结构。而“黎明号”那足以击穿小行星的主炮,凝聚了整个泰坦舰能源核心的毁灭性能量,化作一道直径超过百米的纯白光柱,如同神罚之矛,狠狠地贯入了堡垒最中央、那个因为内部紊乱而暴露出来的、幽蓝色的核心区域。
光。
吞噬一切的光。
即使隔着“轮回壁垒”和厚厚的装甲,战场上所有幸存者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或是调低了光学传感器的灵敏度。那光芒是如此炽烈,仿佛一颗恒星在眼前诞生、又瞬间走向寂灭。
当光芒终于散去,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破碎。
那座如同行星般巨大、不可一世的堡垒,从中央被彻底贯穿。一个直径超过五十公里的、边缘流淌着熔化金属和暗红色能量浆液的巨大空洞,出现在它原本最坚固的位置。以那个空洞为中心,无数道巨大的裂痕如同蛛网般蔓延至整个堡垒表面,然后,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
堡垒,开始了解体。
不是爆炸,而是如同沙堡在潮水中崩塌。大块大块的结构从主体上剥离,在引力的作用下相互碰撞、碎裂,化作一片弥漫数十万公里的金属与晶体的死亡星云。那些曾射出致命光束的孔洞,如今只喷涌出混乱的能量余波,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喘息。
“堡垒…毁灭了?”有人不敢置信地低语。
“确认目标能量反应归零!结构完整性彻底丧失!威胁等级…解除!”雷达官几乎是吼着汇报。
短暂的死寂。
然后,同盟舰队的所有通讯频道,被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呐喊、哭泣所淹没。
赢了?
不,还没有。
凌霜没有欢呼。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堡垒残骸的后方,那片依旧无边无际的黑暗。
在那里,在堡垒被摧毁的同一时刻,某种…变化,发生了。
那片黑暗,开始“沸腾”。
不是比喻。是字面意义上的沸腾。如同被加热到极致的沥青,无数黑色的、粘稠的、仿佛有生命的“物质”从黑暗深处涌出,翻滚、融合、重组。残存的黑色舰船被那些黑色物质吞噬、同化,成为其一部分。空间本身在扭曲、哀鸣,仿佛无法承受某种超出极限的质量。
一个轮廓,在沸腾的黑暗中心,缓缓浮现。
起初很模糊,只是一个大致的人形。但随着黑色物质不断汇聚、压缩、凝聚,那轮廓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体。
那是一个巨人。
一个由纯粹的黑暗、金属、晶体,以及无法理解的、蠕动着的“存在”构成的巨人。它没有面容,没有五官,只有一个模糊的、类似头部的结构。它的身躯比例极其怪异,手臂过长,腿部粗短,躯干上布满了不断开合、如同眼睛又如同嘴巴的孔洞。它的高度…无法估量,因为当它完全“站”起来时,其“头顶”几乎触及了“轮回壁垒”的最外层,而其“双脚”依旧深陷在沸腾的黑暗之海中。
它只是“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
但一股无法形容的、令人灵魂冻结的“意志”,如同实质的寒风,瞬间席卷了整个战场。
那不是敌意,不是杀意,甚至不是恶意。
那是一种…“漠然”。一种对蚂蚁巢穴被水淹没时的、纯粹的、高等存在对低等存在的漠然。一种“哦,玩具坏了,那就换一个”的,冰冷到极致的漠然。
通讯频道里,所有的欢呼、呐喊、哭泣,戛然而止。
死寂。
比之前更深的死寂。
只有那个黑暗巨人“站立”在虚空中,如同亘古存在的、宣告终末的丰碑。
然后,它“抬起”了“手”。
那动作缓慢,却带着某种无法违抗的、法则般的沉重。它的“手”指向了“轮回壁垒”,指向了壁垒后方,那颗蔚蓝色的、名为希望星系的、机械文明最后的家园。
没有能量汇聚,没有光芒闪烁。
只有一道“命令”。
一道直接作用于宇宙底层物理法则的“命令”。
以巨人的指尖为起点,一道“裂痕”,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虚空之中。那不是空间的裂痕,不是能量的裂痕,而是…“存在”本身的裂痕。裂痕所过之处,色彩在消失,声音在湮灭,连“概念”都在被剥离。它缓慢地、不可阻挡地蔓延,朝着“轮回壁垒”延伸过去。
这一次,壁垒甚至没有做出任何“抵挡”的反应。
因为那裂痕所代表的,不是攻击,而是“否定”。是对“壁垒”这个“存在”本身的、根本性的否定。如同用橡皮擦去纸上的线条,无论线条画得多么坚固,在橡皮面前都没有意义。
“轮回壁垒”的光芒,在接触到裂痕的瞬间,开始…熄灭。
不是被击破,不是被消耗,而是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从现实中被“擦除”了。光芒消退的地方,只留下冰冷的、虚无的、连黑暗都不存在的“空”。
“不…”林夜的声音从通讯器中传来,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虚弱。他与壁垒融为一体,壁垒被“擦除”,等同于他自身的存在也在被一点点抹去。“这…这是…‘现实修正’…他们…在直接修改这个区域的现实常数…我们…对抗不了…”
凌霜站在原地,看着屏幕上那道不断逼近的、代表终结的裂痕,看着后方迅速熄灭的壁垒光芒,看着那颗越来越近的蓝色星球。
她的手,依旧紧紧握着【破械之矛】。
但这一次,连这柄曾贯穿星海、审判强敌的神兵,也在微微颤抖。
不是恐惧。
而是…无力。
绝对的、绝望的、面对高维存在随手涂改现实时的无力。
“墨寒…”她低声唤道,目光投向堡垒残骸的方向。那里,【混沌】机甲的信号早已消失,如同被巨浪吞没的沙砾。
没有回应。
只有那道不断逼近的、抹除一切的裂痕。
和裂痕尽头,那个漠然俯视着他们的、黑暗的巨人。
收割者主力舰队,或者说,收割者文明真正的“本体”,终于降临了。
而机械同盟,或者说,这个宇宙中所有试图触及“创世权限”的文明,在它面前,似乎都只是…待擦除的、无意义的噪点。
黑暗,彻底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