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圈之外,雷钟走得很慢,身上的丝质睡袍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
光圈中央,江辞依旧坐在那把孤零零的木椅上,裹着毯子。
雷钟在光圈边缘停下,没有再靠近。
他低头俯视着椅子上那个瘦削的身影,脸上挂着未散的狠厉。
片场的气压,低得能把人的骨头压碎。
黑暗里,姜闻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江辞,去床上。”
江辞的身体动了动。
他放下保温杯,站起来,裹在身上的毯子滑落在地,露出那身单薄的衣服。
随着姜闻一声aCtiOn。
江辞走向那张被顶光照亮的床,动作迟缓地爬上去,
蜷缩在最里面的角落,后背紧紧抵着墙。
他把自己缩成一团。
雷钟脸上的狠厉却在此时慢慢敛去。
他转身,走出了光圈,身影融入黑暗。
几分钟后,他又回来了。
再次走进光圈时,他手里那把插在苹果上的匕首已经不见。
一个冒着滚滚热气的粗瓷碗。
浓郁的米香,混合着陈旧的烟草味,在压抑的空气里悄然弥漫。
他端着一碗热粥。
刚才那个满身杀气的毒枭,此刻气场收敛得像个刚结束农活,回家给孩子做饭的普通长辈。
这种转变,比任何直接的暴力都更让人毛骨悚然。
江辞缩在床角,身体绷得更紧了。
那个曾在泥坑里与壮汉肉搏、被水刑折磨到休克都不曾屈服的硬骨头卧底,
只剩下戒断反应后最原始的虚弱和恐惧。
雷钟走到了床边。
他没有直接递碗,先在床沿坐下,整个床垫都因他的重量沉沉陷下一块。
他用勺子搅了搅碗里滚烫的粥,吹了吹。
然后,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疤的粗糙大手,缓缓伸向江辞的头顶。
江辞的身体猛地一抖。
那只手掌的温度,透过稀疏的头发,直接烫在他的头皮上。
“阿河。”
雷钟开口了,声音被刻意放得柔软,柔得令人心寒。
“挺过来,就是新的一天。”
他一下一下,笨拙地抚摸着江辞的头发。
“以后,跟着叔,有肉吃。”
剧本里,写的是江河应该在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情”下,
颤抖着,感激涕零地接过粥,喝下去。
江辞没有接碗。
就在雷钟的手掌,第二次触碰到他头顶的瞬间。
他向前一扑。
这个动作快得让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他不是扑向那碗粥。
他扑向了雷钟。
他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死死环抱住察猜那粗壮的腰,
将那张满是泪痕和汗水的脸,深深埋进了那个充满烟草味和血腥气的怀里。
这个动作,完全超出了剧本的范畴。
监视器后的姜闻,身体猛地前倾。
雷钟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具瘦削的身体撞进他怀里时,
他能清晰感觉到,那两条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在疯狂地颤抖。
仅仅零点一秒的错愕。
影帝的本能,接管了雷钟的身体。
他没有推开江辞。
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
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单手稳稳端着那碗粥,
另一只手在停顿半秒后,顺势抬起,搂住了江辞那蝴蝶骨凸显的瘦削后背。
怀里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没有哭喊。
只有无声的呜咽,从交错的肢体间沉闷地传来。
这是一种被彻底碾碎尊严后,对唯一的施暴者与恩主产生的病态依附。
是“认贼作父”最直观,也最残忍的具象化。
这一刻,江辞就是江河。
一个为了活下去、为了完成任务,必须亲手杀死过去自己的卧底。
他必须把察猜这个屠戮了他所有同袍、
把他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恶魔,
当成自己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依靠。
雷钟缓缓低下头。
他看着怀里那个颤抖的脑袋。
他那双看过无数生死的浑浊眼睛里,
最初的错愕,已经化为一种真正的,跨越了角色与演员身份的怜悯。
他真的信了。
这一刻,他怀里抱着的,不是那个叫江辞的年轻演员。
而是一个被他亲手打断所有骨头,又被他施舍了一口饭,
从此对他死心塌地,把他当成全世界的,可怜的“阿河”。
监视器后。
姜闻抓着对讲机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他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的兴奋而扭曲,整个人都在战栗。
这比任何血肉酷刑都更深刻、更残忍的悲剧张力!
为了任务,一个英雄,必须改变自己的信仰,
把仇人当成父亲去拥抱!
片场安静得落针可闻。
雷钟一下一下地,拍着江辞的背。
他的动作很轻,很柔。
然后,他张开嘴,从喉咙里哼出了一段不成调的,谁也听不懂的旋律。
那是一句不知名的缅甸童谣。
剧本中,这是察猜小时候,母亲哄他睡觉时唱的。
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此刻,哼出这句早已被遗忘的童谣。
光圈里,一个满身纹身的魁梧毒枭,
抱着一个瘦削的青年,轻轻拍着他的背,哼着摇篮曲。
一碗热粥,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姜闻没有喊停。
他就那么看着,看着监视器里那个颤抖的身体,
在摇篮曲和一下下的轻拍中,渐渐平息。
仿佛一个在噩梦中惊醒的孩子,终于在父亲的怀里,安心睡去。
直到江辞的身体彻底停止颤抖,呼吸变得平稳悠长。
姜闻才拿起对讲机,轻轻说了一个字。
“过。”
这场戏结束后,雷钟坐在床边,许久未动。
他看着那个被孙洲扶起,依旧双眼无神、像个木偶般的江辞,
心里那股寒意,又一次从尾椎骨窜了上来。
他走到片场角落,找到正在抽烟的姜闻。
姜闻递给他一根。
雷钟点上,猛吸了一口,却被烟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他看着不远处那个被孙洲强制灌着糖水的身影,压低了嗓子。
“老姜,这小子……真的没问题吗?”
姜闻吐出一口烟圈,没有回答。
雷钟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恐。
“刚才那一抱,我他妈感觉,他把我当成亲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