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熄灭的瞬间,影厅被彻底的黑暗吞噬。
唯有巨幕中央,那枚鲜红的龙标在闪烁,像某种警告。
冷气开得有些足。
前排几个穿着短裙的女记者,下意识地搓了搓满是鸡皮疙瘩的手臂。
并没有人把这当回事。
直到——
“轰——!!!”
毫无征兆。
一声闷雷般的巨响,粗暴地在影厅四角炸开。
杜比全景声系统的低频轰鸣,顺着地板,震得人心脏狂跳。
第三排,那个举着手机在编辑“霸王牌游标卡尺”段子的眼镜男生,手一抖。
手机脱手滑落。
重重地砸在了鼻梁上。
“嘶……”
他疼得倒吸凉气,刚想弯腰去捡。
动作却僵在了半空。
屏幕亮了。
没有恢弘的航拍,铺垫的旁白,
所谓史诗感的悠扬配乐。
只有一只眼。
一只占据了二十米巨幕,巨大到令人不适的独眼。
眼球上爬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瞳孔周围是一圈死灰色的浑浊。
眼角挂着一抹早已干涸、发黑的血痂。
它顺着脸颊凌厉的轮廓蜿蜒而下。
那是项羽的眼。
也是江辞的眼。
镜头缓缓拉远。
黑金重甲,残破不堪,挂满了不知是敌是友的碎肉。
这里是巨鹿。
远处传来伤兵濒死时,那若有若无的哀嚎,让人牙酸。
江辞饰演的项羽就那么站着。
手里提着那柄被全网群嘲为“铝合金玩具”的青铜长剑。
剑刃早已卷开,满是缺口。
“哒。”
“哒。”
粘稠的血浆顺着剑尖滴落,砸在泥泞里。
他缓缓转头,视线扫过四周。
尸山。
血海。
眼镜男生张着嘴,鼻梁上的红印还在隐隐作痛。
喉咙里却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想笑。
想吐槽一句“这剑看着挺轻啊”。
可是面部肌肉僵硬,根本不听使唤。
这特么是那个拿着泡沫剑问重不重的直男?
这特么是那个在星城路演一本正经给粉丝科普历史的演员?
一种莫名的寒意,直冲天灵盖。
画面一转。
漳水之畔,风声如刀。
滔滔江水撞击着河岸,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江辞立于高台。
手里没剑,只端着一只黑沉沉的酒爵。
他低头看着台下那几万个楚地男儿。
手腕翻转。
酒液倾洒,祭了这片即将饮血的土地。
“哐当。”
酒爵被随手抛下高台,滚入泥尘。
江辞抬起头。
目光越过大河,钉在对岸那连绵无尽的秦军黑旗上。
锵——
长剑出鞘。
动作慢得令人心悸。
但当剑锋指天的那一瞬,那个疲惫的男人消失了。
“三日之内!”
“不破秦军,则共死于此!!”
这一声怒吼,没有经过任何修音修饰。
沙砺,粗糙,带着浓烈的血腥气。
在影厅几百人的头皮上炸响。
没有退路。
只有死路。
观众席里,一位年轻的女影评人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疼。
但她忘了松手。
她感觉自己此刻不是坐在真皮沙发里,而是站在那寒风刺骨的漳水河畔。
是那几万个被逼上绝路的楚军之一。
除了把命豁出去,别无选择。
仅仅开场五分钟。
整个影厅一片寂静。
那些之前的戏谑、嘲讽、等着看笑话的心态,
被这股扑面而来的悲壮,冻成了粉末,然后一脚踩碎。
一种莫名的羞愧感,漫上心头。
他们竟然把这样一个在绝境中燃烧灵魂的英雄,
当成了茶余饭后的笑料?
剧情推进极快,如战鼓催阵。
画面切至咸阳宫。
秦峰饰演的刘邦登场。
衣冠不整,沐猴而冠。
他在空旷的大殿里乱窜,看见金樽就往怀里揣,看见宫女就走不动道。
市井无赖的贪婪与猥琐,与刚才项羽的神性悲壮,形成了惨烈至极的对比。
“这就是……汉高祖?”
有人难以置信地呢喃。
但下一秒,秦峰的眼神变了。
张良一声轻咳。
刘邦眼中那浑浊的色欲瞬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脊背发凉的精明与算计。
第一排,那位专研礼仪制度的李教授,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
“好……好啊。”
老人声音微颤。
“一个在云端,是神;一个在泥沼,是人。”
“神注定要陨落,只有在泥里打滚的人,才能活下去。”
终于。
重头戏来了。
鸿门宴。
也就是彭城大胜后的那场庆功宴。
史书上,这是霸王人生的高光。
银幕上,江辞坐在王座。
周围人声鼎沸,那是胜利者的狂欢,是将领们分赃的盛宴。
唯独他。
坐在最高处,成了一座孤岛。
江辞脸上没有表情。
甚至连那双眼睛,都没有焦距。
他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只青铜酒杯。
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纹路。
一下。
两下。
那不是在欣赏战利品,倒像是在摆弄一件毫无意义的垃圾。
无聊。
这两个字没说出口,却震耳欲聋。
那种举世无敌后的空虚,那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孤独,
顺着银幕流淌下来,淹没了每一个观众。
眼镜男生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他想起了高考结束的那个下午。
拼了命地学,终于考完了,以为会疯,会狂。
结果走出考场,看着空荡荡的校门,
心里只有一片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空洞。
江辞演出来的,就是这种感觉。
而且放大了无数倍。
那是属于战神的,极致的孤独。
“啊,是关中王来了。”
刘邦入帐。
江辞连身子都没直起来,甚至没正眼看他。
只是眼皮懒洋洋地掀开一条缝。
那句台词,轻得像羽毛。
却重得像山。
傲慢。
刻进骨髓里的傲慢。
项羽从未把刘邦当成对手。
从来没有。
“他不是蠢……”
后排一位资深影评人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笔尖在纸上飞快划动。
“他是太高了。”
“高到不屑于弯腰,高到看不见脚下那些肮脏的蝼蚁。”
紧接着,樊哙闯帐。
陈春饰演的樊哙,生啖猪肉,满嘴鲜血,眼如铜铃。
江辞看着他。
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终于亮起了一点微光。
那是猛兽看见同类时的欣赏。
但也仅仅是一点点。
他挥了挥手,打发一个有趣的杂耍艺人。
“坐。”
一个字。
轻描淡写。
就把樊哙那股要把天捅破的悍勇之气,压得粉碎。
李教授激动得胡子都在抖。
他一把抓住旁边同伴的手臂,压低声音嘶吼:
“这才是鸿门宴!这才是霸王!”
“以前全拍错了!项羽不杀刘邦,不是心软,是不屑!”
“神龙怎么会去防备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剧情过半。
影厅里的气压,已经低到了令人窒息的临界点。
那种名为“宿命”的大网,正在无声收紧。
每个人都知道结局。
都知道项羽会死,都知道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
终将倒在乌江的寒风里。
但正因为知道。
此刻看着银幕上那个还站在巅峰、对命运一无所知的男人。
那种悲剧感,才浓烈得让人想哭。
眼睁睁看着一朵盛开到极致的花。
等待着那注定的……
零落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