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云游僧了尘叩响了山间独户的柴扉。
开门的是一位耄耋老翁,背脊佝偻如弓,脸上沟壑纵横,唯有一双眼睛清亮得不合时宜。不待了尘开口化缘,老翁侧身让道:“师父来得正好,老朽等了一生之人,今日该到了。”
了尘心下诧异,随老翁入内。茅舍简陋,一桌一榻一灶而已。墙上却悬着一柄长剑,剑鞘蒙尘,似多年未动。
“老施主等的莫非是仇家?”
老翁摆上粗茶,干枯的手出奇地稳:“是恩人,也是仇人。更是老朽的全世界。”
烛火摇曳,老翁的故事在茶雾中徐徐展开。
五十年前,江湖上有个名唤“一点红”的杀手,剑出封喉,只在喉间留一点朱砂似的血痕。他无亲无故,无爱无憎,杀人取银,银尽杀人,如此轮回。
直到那日,他在江南雨巷中截住一对母女。
女人将幼女护在身后,发间银簪寒光凛冽,眼中却无惧色:“杀手也要对稚子下手么?”
一点红剑尖微颤——这双眼,他认得。
七年前,金陵城破那夜,十二岁的他蜷在尸堆中装死,正是这双眼的主人,一个十四五岁的贵族少女,将半块硬饼塞进他手里,用身子挡住追兵的视线。
“走。”她唇语道。
如今她已不识他,他却记得那双眼,清亮如星,照见过他濒死的狼狈,也照见过他心底最后一丝温热。
一点红收剑转身:“今日不杀带孩子的。”
“若我遣走小女呢?”
“那便杀得。”
女人笑了,将颈间一枚铜锁摘下,挂在女童项上,低语数句,推其入深巷。而后整襟敛衽,面向一点红:“请。”
剑光闪过,血痕未现。一点红劈碎青石板:“你走吧。这笔账,记在下一次。”
女人怔然,旋即携女远遁。一点红立在原地,雨水冲刷剑身,他忽然想起自己无名无姓,“一点红”只是江湖给的诨号。而方才那女童项间的铜锁,刻着个模糊的“叶”字。
“后来呢?”了尘问。
老翁——一点红啜了口冷茶:“后来我暗中护那对母女三月,知她叫叶清弦,原是忠良之后,遭奸臣构陷灭门,唯她携幼女出逃。仇家雇我的主顾,正是当年构陷她父之人。”
一点红反杀了雇主。
江湖哗然,一点红自此被黑白两道追杀。他带着伤潜入叶清弦隐居的村落,倒在她院墙外。
再醒来时,人在暖榻,药香萦绕。叶清弦坐于榻边,正为他换药。见他睁眼,她道:“杀手也做善事?”
“只此一件。”
“为何?”
一点红默然良久:“你曾给过一个饿童半块饼。”
叶清弦怔住,仔细端详他面容,眼中渐起波澜:“是你...可我记得那孩子,左耳后有颗朱砂痣。”
一点红侧首,耳后果然有痣,色如残阳。
故人重逢,却是如此境地。叶清弦留他养伤,一点红白日藏于地窖,夜半方出。他为她修补屋顶,打理菜畦,默默清除追踪而来的暗桩。两人话不多,常是她在灯下教女抚琴,他在窗外听。琴声淙淙,如泉过石,一点红握剑的手,渐渐忘了如何起势。
“那是我一生最快活的时光。”老翁眼中浮起温柔,“我甚至以为,自己可以不再是‘一点红’。”
然而追杀终究到了。那夜火光冲天,三十黑衣客围住茅舍。一点红提剑立于门前,对叶清弦说:“带阿沅走,老地方见。”
他说的老地方,是三月前分别的江南雨巷。
叶清弦含泪颔首,携女突围。一点红独守柴门,剑光如雪,血染长衣。那一战,他喉间留下一道疤,再也做不成“一点红”——杀手最忌身上有记。
天明时分,他踉跄至雨巷,叶清弦母女却未至。
一连三日,芳踪杳然。一点红寻遍江南,终在乱葬岗见一具女尸,身形服饰皆似叶清弦,面目已腐,颈间空无一物。旁有幼童骸骨,项挂铜锁,锁上“叶”字斑驳。
一点红葬了尸骸,取走铜锁,于坟前削去四指——杀手右手废了,此生不能再执剑。
“你认定她们死了?”了尘忽问。
老翁苦笑:“当时万念俱灰。我葬了‘她们’,隐姓埋名于此山中,以为余生只剩忏悔。直到十年前...”
十年前,有故人寻至山中。来者是当年雇主府中的账房先生,垂垂老矣,临死前吐露一桩秘密:
“叶娘子...未死。那日她们并未去雨巷,反而折返寻你,见屋毁人亡,以为你已殒命,遂远走海外。那乱葬岗的女童,是先生用别的尸首伪作,铜锁是仿制的...只为让你死心。”
一点红如遭雷击:“她为何折返?”
“她说,不能留你一人赴死。”账房喘息,“她还说...若你尚在人间,请转告:她的世界很大,有家国恩仇、黎民苍生;她的世界也很小,小到那三个月,只容得下一个不肯留名的杀手。”
账房言迄气绝。
一点红呆坐三日,忽然大笑不止,笑出泪来。原来他以为的舍身守护,反成了辜负;他半生的忏悔,竟是笑话。更可笑的是,他右手已废,连去海外寻她的资格也无了。
“所以老施主在此苦等,是盼叶娘子归来?”了尘合十。
“不。”老翁望向墙上长剑,“我在等杀我之人。”
“仇家?”
“恩人。”老翁目光深邃,“叶清弦若还在世,必会恨我当日不信她,恨我轻易认尸弃诺。以她的性子,迟早会来取我性命。这十年,我每日拭剑,便是等她来。”
了尘叹息:“若她不来呢?”
“那便证明,她心中从未有我。”老翁惨然一笑,“对她而言,我不过是众生之一;对我而言,她却曾是我的全世界。这孽债,总需了结。”
窗外传来更鼓声,子时将至。了尘忽然起身,从怀中取出一物,置于桌上。
那是一枚铜锁,与老翁颈间那枚一模一样,只是更显古旧,锁上“叶”字清晰可辨。
老翁瞳孔骤缩。
“叶清弦女居士,已于三年前圆寂。”了尘合十,“贫僧了尘,原名叶沅,即是当年雨巷中的幼女。”
烛花爆响,满室死寂。
“你...你是阿沅?”老翁颤抖着手欲触铜锁,却在半空僵住,“你娘她...”
“娘亲从未恨过你。”了尘——叶沅缓缓道,“那日我们折返,见屋舍焚毁,遍地尸骸,寻不到你,只当你也遇难。娘亲携我东渡扶桑,十年后方归。她终身未嫁,只常对月独酌,喃喃说‘不知他坟上草,几荣几枯’。”
“那账房所言...”
“半真半假。”叶沅垂目,“娘亲确实说过‘我的世界很小,小到只容得下一个不肯留名的杀手’,但她接着说‘可他的世界更小,小到只能容下一把剑。我闯进去,是害了他’。”
老翁跌坐椅中,如泥塑木雕。
“三年前,娘亲病重,将我唤至榻前,交予我这枚铜锁,说此锁本有一对,她一枚,我一枚。当年乱葬岗那枚是仿品,真的在她身上。”叶沅眼中水光浮动,“她道:‘若你遇见一个左手缺四指、耳后有朱砂痣的老人,便告诉他:他的世界不该只有剑,也不该只有我。众生皆苦,众生皆渡,方是真解脱。’”
“所以她让你出家?”
“是我自己的选择。”叶沅默然片刻,“娘亲走后,我遍历红尘,终在佛前得安宁。今日至此,非为寻仇,亦非报恩,只是来了却一段因果。”
老翁凝视铜锁,忽然大笑,笑声苍凉如夜枭:“好一个‘众生皆苦,众生皆渡’!她到死都在点化我...可她又怎知,我这一生,渡不了众生,也渡不了自己!”
“施主已渡了。”叶沅轻声道,“娘亲不知,当年你暗中护我们三月,所杀追兵中,有一人正欲往京师报信,若那信送出,忠良之后将再遭清洗。你无意中救下的,不止我们母女,还有无数暗中图谋翻案的义士。四年前,当年的冤案已昭雪,母亲名讳重入宗祠。这,算不算渡了众生?”
老翁愕然,良久,泪如雨下。
五十年来,他第一次哭出声音。那些被他杀死的人,那些溅在他手上的血,那以为错付的三个月,那荒废的半生...忽然都有了不同的重量。
“这锁,”他颤声问,“真是她常年佩戴的?”
“是。娘亲临终嘱我:‘告诉他,锁是当年我给他半块饼时,从他颈间扯下的。他大概忘了,他本姓叶,是我叶家旁支表亲,乱中失散。那铜锁,是叶家子弟的信物。’”
轰然一声,老翁如遭重击,无数碎片骤然拼合:为何当年少女会冒险救他,为何她眼中总有熟稔神色,为何她说“我记得那孩子耳后有朱砂痣”...
原来不是慈悲,是血缘。
原来不是情愫,是亲缘。
原来他半生的痴妄,不过是一场巨大的误会。他以为她是照进黑暗的光,却不知那光本就来自同一盏灯。
“她为何...不早说?”
“娘亲说:‘若知是亲,他便不会动情;若不动情,他那夜不会舍命相护。情虽误人,有时也能救人。’”
老翁怔怔地,忽然一切执念烟消云散。他苦苦等待的“全世界”,原是他本就拥有的“一部分”。众生茫茫,他与她,本就是众生海中两粒相认的沙。
“多谢...师父点化。”他深深一揖,“老朽今日,方得解脱。”
叶沅还礼,起身告辞。行至门边,忽听老翁问:“师父方才说,令堂圆寂三年。那她...可曾提起,对我的称呼?”
叶沅驻足,月光洒在她光洁的头顶,宛如慈悲。
“娘亲一直唤你‘阿叶’。”她柔声道,“她说,那是你本名,叶惊澜。”
柴扉轻掩,脚步声渐远。老翁——叶惊澜独坐室中,摩挲着两枚铜锁,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阿叶...”他喃喃,“原来我有名字。”
拂晓时分,山中樵夫见茅舍炊烟袅袅,推门探望,只见室内空无一人,唯墙上长剑已然不见,桌上两枚铜锁并排放置,锁下压着一纸短笺:
“叶惊澜已死。一点红已死。从今往后,我是众生。”
字迹苍劲,如剑如禅。
三年后,沿海传来轶闻,有独臂老僧渡海东去,于扶桑某寺挂单,终日扫塔拭碑,不语不嗔。有人见他在一枚无名碑前静坐,碑上无字,只刻一道剑痕,一点残红。
又三年,倭寇犯境,有游方僧持棍独守海防残垒,毙敌数十,身中二十六创而不倒,直至援军至。问其名号,不答,唯见左耳后一点朱砂,艳如夕照。
是夜,僧坐化礁石上,面朝大海,掌中握一枚铜锁,锁身斑驳,似被摩挲过千万遍。
渔人收其遗骨,欲寻锁上姓氏,却见锁两面各刻一字,合为“众生”。
海涛声声,如叹如诵。
原来对这世界而言,每个人都是一粒尘埃;可对某个刹那、某道目光、某颗心而言,一粒尘埃,便是整个世界。
而当你看见众生,众生便成了你。
当你成为众生,你便成了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