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号,周六。
距离中枢先遣组抵达兴宁,还剩下五天。
天刚蒙蒙亮,一列绿皮火车,挂载着两节软座公务车厢,从奉阳站缓缓驶出,车轮与铁轨碰撞,发出富有节奏的“况且况且”声,朝着兴宁市的方向疾驰而去。
今天,由主管工业的罗少康副省长亲自带队,省委办公厅、省府办、省委宣传部、省经贸委、省国资局、省体改委等多个部门的一二把手悉数在列,组成了一支阵容豪华的省联合工作组,浩浩荡荡地奔赴兴宁。
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在先遣组到来之前,对兴宁市的迎检工作进行最后一遍梳理、预演和压力测试。
江振邦也在这一趟列车上。
但是,按照他原本的计划,此刻自己应该坐镇奉阳,亲自督战那两个新并入的省属国企的整合工作。
这事儿至关重要。
他必须得赶在祝副总理抵达奉阳之前,让那两家工厂的机器重新轰鸣起来,让工人们换上新工装,展现出焕然一新的精神面貌。
否则呢,那省里某些领导的脸色可就不好看了,届时免不了要拿他江振邦出来说事儿,给他扣上各种帽子。
可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省经贸委主任孙利群跳了出来,非得让他回兴宁陪着工作组搞演练。
态度斩钉截铁,理由冠冕堂皇。
但江振邦心里非常清楚,要么,是有某位省领导向这狗东西授意了,要么是孙立群自己心怀鬼胎,想让他出糗。
江振邦和孙利群这梁子,结得可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越来越大。
最早还得追溯到兴宁市那场国企反腐风暴。
那个被送进大牢的朝阳山酿酒厂厂长王长海,跟孙利群有私交。
当初为了保王长海,孙利群还指使手下给当时的刘学义施压,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之后省长方清源带着各省厅负责人到兴宁视察,孙利群也带着怨气来了,那时候,他就和江振邦绵里藏针地针对了一番。
兴科省属,与省厅各部门谈判,身为经贸委主任的孙利群又没从江振邦身上占到便宜。
最近呢,就是这次兴科合并无线电五厂与电视机厂了,孙利群劝江振邦不要把人都踢走,江董还没给他面子……
新仇旧怨加在一起,孙利群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现在孙利群逮着机会,自然要使点上不得台面的阴招:故意拖延江振邦的时间和精力,就盼着祝副总理来的时候,那两个厂子还没复工,好让省领导有借口向他江振邦发难。
不过,这种小伎俩,只是癞蛤蟆趴脚面,不咬人它膈应人。
除了让江振邦感到恶心之外,还造不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具体的工作已经安排下去了,三个副总都在奉阳带着专项工作组在奉阳盯着。
江振邦就算回了兴宁,也能遥控指挥。
再说了,海湾市那边还有三家厂子明天就审计完了,周一就能签划转协议,正好这次回兴宁一并处理了。
所以思虑再三,江振邦还是跟着省工作组一车来了。
躺在卧铺车厢的中铺上,他双手枕在脑后,听着火车的行进声,以及车厢里其他省厅干部们压低声音的交谈声,闭着眼睛,一副正在养神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声轻呼。
“江董!”
他睁开眼,看到一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站在门口正冲他招手。
是罗少康副省长的贴身大秘,田耀。
江振邦心领神会,立刻起身从铺位上下来,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口,跟着田耀穿过几节人声嘈杂的车厢,来到了一节挂在车尾、专为高级领导准备的豪华单人包厢。
包厢内铺着厚实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真皮沙发,独立的卫生间,还有一个小小的办公桌,桌上的茶杯里正冒着袅袅热气。
副省长罗少康正坐在真皮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在看,面前的小办公桌上,白瓷茶杯冒着袅袅热气。
见江振邦进来,罗少康放下文件,指了指对面的位置,语气随和:“坐。”
“罗省长。”
江振邦坐了下来,姿态恭恭敬敬:“您找我有事?”
罗少康没有兜圈子,开门见山地问道:“距离五月八号还有二十七天,奉阳那两个厂子,有没有把握在此之前复工?”
江振邦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为难,他轻轻叹了口气:“说实话,我心里没底,只能说是尽人事,听天命。”
罗少康眉头微皱。
江振邦接着诉苦:“您也知道,除了奉阳那两个包袱,海湾市这边还有三家市属国企等着整合。”
“工人嘛,可以从兴科本部抽调一批老师傅过去,以老带新,问题不大。主要是生产线的改造和调试,那需要时间。”
罗少康点了点头,身体微微前倾,加重了语气:“重点还是要放在奉阳那两个厂子上,他们之前是省属国企。”
这话里的意思,江振邦自然听得懂。
海湾市那三家厂子,是后来并入兴科的嘛。
就算到时候没能复工,最多也就是胡志刚这些海湾市的领导对他有点小意见,但考虑到时间紧任务重,多少也能理解。
可奉阳那两个厂子如果搞砸了,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他江振邦就要面对来自省级层面的压力和质疑。
江振邦稍作思考,谨慎道:“我明白,本来呢,我是打算亲自在奉阳盯半个月的,可孙主任非得让我跟着工作组回兴宁,我说晚两天回也不行……”
微微一顿,江振邦试探着问:“这不是您的意思吧?”
罗少康这个副省长,分管的领域分别是工业、国资、科技、安全生产等工作。
经贸委这个部门,则由另一位名叫高崇安的副省长分管,除此之外,对方还分管着对外贸易、国内贸易、市场监管等工作。
高崇安也是这次省联合工作组的副组长,眼下,只是因正在省内其他地区视察工作,没有立刻赶过来,但过两天也会来兴宁对接中枢的先遣组。
而江振邦向罗少康问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我知道这事儿肯定不是您的意思,但是不是高副省长的意思呢?您给我提个醒……
罗少康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喝了一口,没有立刻接话。
车窗外,连绵的空旷田野和村庄飞速向后退去,天空依旧阴沉。
过了半晌,罗少康才放下茶杯,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利群同志可能也是为了迎检工作着想,但考虑问题不够全面,你不要有别的想法。”
江振邦心中松了口气,明白这肯定是孙利群蠢货自作主张了,和其他领导没什么关系。
想想也是,耽误了那两个工厂复工,没能让祝副总看到两家困难国企,在一个月迅速起死回生的奇迹,对一众省部大员才是最大的损失。
他们绝不会在这个关头,给江振邦使绊子的,那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了,而是纯粹的自掘坟墓。
罗少康话音一转:“不过,振邦你的担子确实很重。这样吧,等到了兴宁。明天上午,省工作组第一时间先把涉及你的环节预演一遍。”
“后续没什么事儿,你就回奉阳吧。”
江振邦立刻道:“行,那我周一就回,周一那天,我得跟海湾市,把他们三家国营厂的划转协议签了。”
罗少康嗯了一声,语气加重,强调道:“反正一定要在祝副总抵达奉阳前,让那两个奉阳的厂子复工,这才是省委省政府的头等大事!”
“您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江振邦先做承诺,随后迟疑道:“但孙主任这边,好像对我有点意见呐!”
微微一顿,江振邦叹了口气:“其中渊源,您大概也知道…我怕,兴科的后续发展会受到一些干扰啊……”
这就是告状的绝佳时机!
所以他演都不演,直接给孙利群上眼药了。
“还有谁能干扰你呢?”
罗少康的反应却很奇怪,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两个省属国企,正处副处加起来二十个干部,你小江董大手一挥,一个不留全踢走了。”
“还有你搞的那个职工持股委员会,你小子狡猾的很呐,趁着省属前,直接跟兴宁市就敲定了,当上了什么终身理事长。”
“如今兴科就是你的独立王国,以后即便你离任了,你依旧能通过这个终身理事长头衔遥控指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