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
这一天,是农耕文化里极为重要的日子,意味着冬眠结束,万物复苏,一年的农活儿正式拉开序幕。
天还没亮,徐家大院里就有了动静。
徐军穿着单衣,手里端着一簸箕的草木灰。
他从灶坑里掏出来的这些灰,是有大用的。
只见他神情专注,沿着院墙根儿,一点一点地撒着灰,撒成了一条蜿蜒的长线,一直通到院外,再围着院里的水井转一圈。
这叫打灰囤,也叫引龙回。
寓意把龙引回家,风调雨顺,同时也用草木灰防百虫。
“军哥,弄完了?”
李兰香挺着还不太显怀的肚子,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把推子。
“完了。”
徐军拍了拍手上的灰,“今儿个可是剃龙头的日子,来,媳妇,给我也沾沾喜气。”
屋里,一把椅子摆在正当中。
徐军围着白布,老老实实地坐着。
李兰香拿着推子,小心翼翼地在他头上推着。
“滋!滋——”
她的动作很轻,生怕夹着头发。
“军哥,你这头发硬,跟钢针似的。”李兰香一边推一边笑。
“头发硬,命硬,心也硬。”
徐军闭着眼,享受着妻子的服侍,“只有对你,才是软的。”
“去你的,大早上的没个正形……”
李兰香脸一红,手下却更温柔了。
剃完头,整个人显得精神抖擞。
接下来,是二月二的重头戏,吃猪头肉。
那是过年杀猪时特意留下的整个猪头,已经在酱汤里炖了一宿,软烂脱骨,香气扑鼻。
“二愣子!去喊李大爷、鲁师傅他们!来吃龙头宴!”
不大一会儿,核心骨干们都来了。
一张大圆桌,中间摆着那个硕大的酱猪头,旁边配着春饼、炒合菜(豆芽、粉条、韭菜)、蘸酱菜。
“来!为了咱们靠山屯今年的大动土,干一杯!”
徐军举杯。
众人响应,气氛热烈。
李守山撕了一块猪脸肉,蘸了点蒜泥,吃得满嘴流油:
“军子,这龙抬头了,咱那后山……是不是也该点睛了?”
吃过饭,徐军带着李守山、王铁柱,还有那条已经长得壮实如犊的黑风,进了后山。
春风虽然还带着寒意,但这山的气色已经不一样了。
积雪开始消融,树枝变得柔韧,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苏醒的味道。
“大爷,您选的地儿,准吗?”
徐军站在北坡的一片茂密的红松林里。
这里背阴,常年潮湿,腐殖土足有半尺厚。
“准!”
李守山拄着棍子,指了指这片林子,“这地儿叫老龙口,聚气。那株六品叶的参王就是在这附近发现的。这里的土,松软黑亮,透水透气,是天生的参园子!”
“只要把咱买来的那些参籽撒下去,哪怕不管它,三年后也是好棒槌!”
徐军蹲下身,抓了一把黑土,用力一攥,直冒油。
“好地。”
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这三千亩山林,南坡种果树,北坡就是这林下参的基地!
这种半野生的人参,虽然长得慢,但药效足,价格是园参的十几倍!
这就是他给靠山屯留下的绿色银行。
“铁柱!”
徐军站起身,“回去告诉大家伙儿,明天开始,咱护村队转行护林队!先来这片林子清场,但记住,一棵大树都不许动!”
从山上下来,天色已晚。
徐军回到家,看见李兰香正坐在炕头,守着那台缝纫机。
但她没踩踏板,而是拿着针线,正在缝一个小小的、巴掌大的东西。
“这是啥?”
徐军凑过去。
“虎头鞋。”
李兰香举起那只红布做的小鞋子,上面绣着个憨态可掬的老虎头。
“王婶说了,二月二做虎头鞋,孩子生下来壮实,走路稳。”
徐军看着那只有他掌心一半大的小鞋,心瞬间化了。
他坐在炕沿上,把耳朵贴在李兰香的肚子上。
“咋样?这小家伙今儿个抬头没?”
“哪有那么快……”
李兰香笑着摸他的头,“才两个多月,还没动静呢。”
“我有预感。”
徐军抬起头,一脸的认真,“这孩子,肯定是个带把的,跟他爹一样,是个硬骨头!”
“那要是闺女呢?”李兰香故意问。
“闺女更好!”
徐军咧嘴一笑,“闺女是贴心小棉袄,到时候我天天把她顶在脖梗子上,带她满山跑,谁敢欺负她,我就让黑风咬谁!”
李兰香看着丈夫那副女儿奴的傻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窗外,月明星稀。
院墙上插着的玻璃碴子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守护着这个家的安宁。
而在那温暖的灯光下,关于未来的蓝图,关于孩子的憧憬,正在这一针一线、一言一语中,织得越来越密,越来越实。
“军哥。”
“嗯?”
“明儿个我想回娘家一趟。”
“回娘家?”徐军一愣。
“嗯。”
李兰香叹了口气,“听说……赵大山那个媳妇(她娘家同村的),好像日子过不下去了,想把家里的几亩地给卖了。我想着,咱要不要把它收过来?”
徐军眼睛一亮。
收地?
这媳妇,现在是越来越有地主婆的潜质了啊!
雪化了大半,露出了下面黑黝黝的土地。
相比于徐家大院的人声鼎沸,村东头的赵大山家,就像是一座被遗忘的坟墓,透着股子霉味和死气。
院门半掩着,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村霸赵大山,此刻正瘫在脏兮兮的炕上,只有眼珠子还能转动,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浑浊响声。
他的媳妇刘桂英,正坐在板凳上抹眼泪,旁边站着两个面黄肌瘦的孩子。
“桂英姐。”
一声清脆的唤声打破了院子的死寂。
李兰香推门走了进来。
她穿着那件翻毛领的藏蓝色新棉袄,围着红围巾,脚蹬新做的千层底布鞋,整个人干净、利落,脸上带着孕妇特有的红润光泽。
徐军跟在她身后,披着大衣,手里却提着一袋子白面和一挂肉。
“兰……兰香妹子?徐……徐老板?”
刘桂英慌忙站起来,手足无措地擦着衣角,“你们咋来了?快……快坐,就是家里乱,没个下脚地儿……”
徐军没坐,只是把东西放在桌上,眼神淡淡地扫过炕上的赵大山。
赵大山看见徐军,眼珠子猛地瞪圆了,那是愤怒,更是恐惧。
他想挣扎,却连手指头都动不了。
“别看了。”
徐军平静地说道,“今天来,不是看笑话的。是来谈生意的。”
“桂英姐,”
李兰香拉过刘桂英的手,“听俺娘家那边说,你想把家里的那六亩口粮田给卖了?”
“唉……”
刘桂英叹了口气,眼泪又下来了,“不卖咋整?大山瘫了,我也干不动,还要伺候他,还要拉扯孩子。这地荒着也是荒着,不如卖了换点钱,给孩子交学费,给他抓药。”
“这地,我们收了。”
徐军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按现在的行情,这也不是啥好地,一亩也就五十块钱。”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叠大团结。
“但我给你八十。”
“六亩地,四百八。这钱,够你们娘几个过两三年了。”
“八……八十!”
刘桂英惊呆了。这可是高价啊!
炕上的赵大山也愣住了,喉咙里的呼噜声都停了。
他没想到,最后给他这条活路的,竟然是他恨之入骨的死对头。
“但我有个条件。”
徐军看着赵大山,眼神冷冽如刀。
“拿了这钱,这地契就归我徐家。以后这块地,姓徐,不姓赵。”
“而且,你赵大山以前在屯子里做的那些缺德事,得烂在肚子里。要是再敢有一点坏心思……”
徐军指了指那袋白面:
“我能让你吃饱,也能让你……饿死。”
“呜……呜……”
赵大山眼里流出了浑浊的泪水,那是彻底的服软,也是悔恨。
他费尽心机想斗倒徐军,结果最后,自家的祖业,还是成了人家的囊中物。
当场立字据,按手印。
拿着那张泛黄的地契,徐军走出赵家大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春日的凉气。
这六亩地,紧挨着他家作坊的后墙。
打通了,正好建仓库、修晒场!
这不仅仅是买地,这是在给徐家作坊扩版图。
回到家,徐军把那张地契锁进了柜子里。
至此,加上自家原本的几亩地,徐家手里已经有了十来亩良田,再加上后山那三千亩林地。
在这个小小的靠山屯,他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地主了。
“军哥,地是有了,可咱哪有人种啊?”
李兰香有些发愁,“作坊那么忙,你要搞林场,我也怀着身子……”
“放心。”
徐军笑了笑,看向窗外,“咱现在……缺啥都不缺人。”
下午,徐军在作坊里开了个短会。
“民兵连的兄弟们!”
徐军看着下面这二十个精壮汉子,“春天到了,地气通了。咱们除了巡逻、练箭,还得干点正事!”
“从明天起,除了留两个值班的,剩下的人,分两拨。”
“一拨跟着李大爷上山,清理林地,准备撒参籽!”
“另一拨,跟着我,下地!把那十几亩地给我翻喽!”
“工钱照旧!中午管饭!顿顿有肉!”
“好嘞!”
汉子们吼声震天。
给徐军干活,那是享受!这十里八乡谁不知道徐家伙食好?干一天活,长二两膘!
“春雷响,万物长。”
惊蛰这天,徐军亲自下了地。
他没有用牛,也没有用马。
他花钱从县农机站租来了一台东方红拖拉机!
这可是个稀罕物,整个公社都没几台。
“突突突!突突突!”
拖拉机冒着黑烟,巨大的犁铧翻开沉睡了一冬的黑土地。
那泥土特有的腥香味,混着柴油味,在徐军鼻子里,就是最美的香水。
徐军坐在驾驶座上,熟练地操纵着方向盘。
黑色的土浪在身后翻滚,像是黑色的波涛。
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村民,一个个羡慕得直咂嘴。
“乖乖……还得是徐老板!种地都用上铁牛了!”
“这效率,一天顶咱干半个月!”
李兰香提着篮子,站在地头。
她看着那个驾驭着钢铁巨兽的男人,看着那片正在被征服的土地,手轻轻抚摸着肚子。
“娃啊,你看你爹。”
“他在给咱家打江山呢。”
地翻完了,垄起好了。
徐军跳下拖拉机,拍了拍身上的土。
“军子,这地你打算种啥?”
老支书杨树林走过来,递给徐军一根烟,“种苞米还是高粱?”
“不。”
徐军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
“这十几亩地,我不种口粮。”
“我要种牧草和大豆。”
“啊?种草?”
杨树林愣了,“那能当饭吃?”
“人不能吃,但鹿能吃,猪能吃。”
徐军指了指后山的方向,“杨叔,我的林场不仅要种树,还要搞养殖。这十几亩地,就是以后咱家牲口的饲料仓!”
“而且,种大豆养地,还能给作坊提供榨油的原料,剩下的豆饼又是最好的肥料。”
“这叫循环农业。”
杨树林听得云里雾里,但他看着徐军那笃定的眼神,竖起了大拇指:
“虽然我不懂,但我信你。”
“你小子走的路,那是通天的大路!”
夕阳西下,将徐军的影子拉得很长。
土地、作坊、林场、孩子。
所有的拼图,都在这个春天,严丝合缝地拼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