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早晨,最贪睡。
窗外的日头虽然出来了,但那光也是冷的,照在雪地上晃眼。
屋里却不一样。
灶坑里的火早就生起来了,干透的桦木劈柴在里面烧得噼啪作响。
李兰香系着围裙,站在灶台前。
平底的大铁锅里,淋了一圈油,此时正滋滋啦啦地响着。
她手里拿着铲子,正在煎粘豆包。
这是东北冬天的看家干粮。
大黄米面做皮,红芸豆做馅,蒸熟了冻在大缸里,硬得像石头。
吃的时候拿出来,或者蒸,或者像现在这样油煎。
冻硬的豆包在热油里慢慢变软,底部煎出一层金黄酥脆的嘎巴,上面却还是软糯香甜的。
徐军洗漱完走进灶房,一股子米香混合着油香扑面而来。
他从后面抱住李兰香的腰,下巴抵在她肩膀上:“真香。”
“哎呀,别闹,油溅着了!”
李兰香身子一软,脸红红的,像是昨晚的余韵还没散去,“快进屋去,炕上桌子都放好了,这第一锅马上出。”
徐军笑着松开手,走到碗柜前,拿出一碟咸菜丝,切了点葱花拌上滴了香油,又盛了两碗热乎乎的苞米面粥。
这就叫日子。
没有大鱼大肉,但这一口热乎劲儿,千金不换。
吃过早饭,徐军也没耽搁,直接去了老屋。
今天,是徐家作坊收皮子业务正式挂牌的第一天。
李守山早就到了。
老头换了一身徐军给找的干净棉袄,盘腿坐在火炕上,面前放着一个烟笸箩,还有徐军特意给他准备的一个验货台,其实就是一张擦得干干净净的榆木桌子。
“大爷,规矩咱昨晚都盘算好了。”
徐军把一张写着字的红纸,贴在了作坊大门口的墙上。
上面用毛笔工工整整地写着:
【徐家作坊,高价收购山货皮毛】
【狐狸、黄鼠狼(黄皮子)、獭兔、野兔、獾子……】
【现钱结账,童叟无欺!】
这红纸一贴,就像是在平静的水塘里扔进了一块大石头。
这年头,供销社虽然也收皮子,但那是公家价,压得死死的,而且还要分级,稍微有点瑕疵就拒收或者给个白菜价。
老百姓手里攒的那点皮子,要么烂在手里,要么就被走街串巷的二道贩子给忽悠走了。
现在徐军要在屯子里坐地收购,这消息比长了翅膀还快,瞬间传遍了全屯,甚至飘向了邻近的村子。
“徐……徐老板?”
门口传来一个试探的声音。
是个隔壁屯子的老汉,背着个破麻袋,一脸的风霜。
他听说靠山屯有个能人徐军,打死了黑瞎子,现在还高价收皮子,特意顶着风雪赶来的。
“大爷,进屋!屋里暖和!”
徐军热情地把人让进屋。
老汉有些局促地搓着手,从麻袋里掏出了两张皮子。
一张是灰兔子皮,一张是黄鼠狼皮。
“这……这是俺这几天下的套子弄的,您给瞅瞅?”
徐军没说话,看向了李守山。
“李大爷,您掌眼。”
李守山磕了磕烟袋锅,眯着眼,伸手接过了那张黄鼠狼皮。
他的手很粗糙,但动作却极其细腻。
先是逆着毛摸了一遍,又顺着毛摸了一遍,然后对着光,吹开绒毛看了看皮板。
“嗯……”
李守山沉吟了一下,“这黄皮子,是秋板,毛色还行,就是底绒稍微薄了点。剥的时候手艺一般,尾巴根这块有点走刀了。”
老汉脸一红:“是……是俺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剥的,手潮。”
“不过,”
李守山话锋一转,“胜在完整,没枪眼,没烂洞。硝熟了能做个好领子。”
他转头看向徐军,比划了一个手势。
徐军心领神会。
“大爷,这黄皮子,我给您五块!这兔子皮,一块五!一共六块五,您看咋样?”
“六……六块五?!”
老汉眼珠子瞪大了。
在供销社,这张黄皮子顶多给三块!兔子皮也就八毛!
“中!太中了!!”
老汉激动得手都在抖。
徐军当场掏钱,六张一块的,一张五毛的,崭新。
“大爷,您点点。”
“不用点!徐老板仁义!”
老汉把钱揣进贴身衣兜,乐得满脸褶子都开了,“俺回去就跟屯子里人说!家里还有攒着的皮子,明儿个都给您送来!”
开了张,这生意就断不了了。
一上午,陆陆续续来了七八波人。
有本屯的,也有外屯的。
李守山就像个定海神针,坐在那儿,一眼就能看出皮子的好坏、年份、甚至是咋死的。
徐军则负责给钱、记账、说好话。
这一老一少配合默契,把这收购站经营得井井有条。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红棉袄、嗑着瓜子的女人扭着腰走了进来。
是屯子里的二柱媳妇。
这女人平时爱占小便宜,跟张翠花以前关系不错。
“哎呦,军子兄弟,忙着呢?”
二柱媳妇笑嘻嘻地凑上来,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着的獾子皮。
“嫂子也没啥好东西,这张獾子皮,可是我家二柱前年打的,一直舍不得卖。听说你这儿价高,这就给你拿来了。”
李守山接过皮子,手刚一摸,眉头就皱起来了。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把皮子展开,铺在桌子上。
只见这皮子毛色虽然还行,但皮板(背面)有些发硬,颜色也发暗,甚至隐隐有一股哈喇味。
“二柱家的,”
李守山抬起眼皮,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这皮子没保存好吧?受潮了,又没晾透,这板子已经烧了。”
他用手指甲在皮板上一划,竟然划掉了一层皮屑。
“这叫糟板。做褥子都掉毛,硝不出来了。”
“啥?!”
二柱媳妇脸上的笑挂不住了,脖子一梗,“李大爷,您可别瞎说!这可是好皮子!俺一直在柜子里锁着呢!咋就糟了?”
她转头看向徐军,想打感情牌:
“军子兄弟,你看嫂子大老远拿来的,你好歹给个价……”
徐军看着那张皮子,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是典型的存坏了的废品,白给都嫌占地方。
但他不能直接撵人,这是做买卖,更是做人情。
“嫂子,”
徐军笑着开口了,“李大爷是行家,他说这皮子烧了,那就是真烧了。这东西,做不成衣服。”
看着二柱媳妇要变脸,徐军话锋一转:
“不过……既然嫂子拿来了,也不能让你白跑一趟。”
“这样吧。”
徐军拿出一块钱。
“这皮子,我不收。这一块钱,算是给二柱哥买烟抽。您把皮子拿回去,剪碎了做个鞋垫啥的,还能凑合用。”
这一手,叫给面子,守规矩。
我不收你的废品,但我给你点小钱。
二柱媳妇愣住了。
她本来是想以此充好混点钱,被揭穿了正尴尬呢,没想到徐军还给了个台阶下,还白给一块钱!
“哎呀……这……这多不好意思……”
她接过钱,脸红了,“军子兄弟,你……你真是个讲究人!嫂子这就回去!家里还有几张好的兔子皮,下午肯定给你送来!”
看着二柱媳妇千恩万谢地走了,李守山点了点头。
“军子,你这事儿办得漂亮。”
“做买卖,不怕遇到鬼,就怕得罪人。你这一块钱,买的是她的嘴,也是咱作坊的口碑。”
一下午的功夫,徐家老屋的库房里,已经堆起了一座皮子山。
兔子皮一百多张,黄鼠狼皮二十多张,獾子皮五张,甚至还收到了两张水獭皮!
这都是十里八乡的老百姓积攒下来的家底。
李兰香带着王婶她们,在旁边忙得不可开交。
生皮收上来,得立刻处理。
“撒盐!多撒点!”
“把那边的架子支起来,这几张好皮子得挂起来阴干!”
李兰香现在指挥起人来,那是越来越有模有样了。
她手里拿着个小本子,一笔笔记得清清楚楚。
徐军看着这满屋子的财富,心里盘算着。
这些皮子,经过李守山和王婶她们的硝制和缝制,变成成品后,价值至少能翻三番!
等到年前,把这些东西拉到县里,或者直接去省城……
那就是真正的肥年!
“军哥。”
李兰香走过来,擦了擦额头的汗,虽然累,但眼里全是光。
“咱这钱……花得有点快啊。今儿个收皮子,又出去三百多。”
“怕啥?”
徐军给她倒了杯水,“这叫钱生钱。这满屋子的皮子,那就是咱徐家作坊的印钞机!”
他看了一眼窗外。
雪又开始飘了。
“下吧,下得越大越好。”
徐军喃喃自语。
“雪越大,这皮货的价格就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