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日,开学典礼。
今天阿娜尔起得很早,或许更准确地说,她昨晚一宿没睡。
哪怕只是七岁的小女孩,在面对即将迎来的人生新阶段时,也会难掩紧张和激动。
所幸有陈风和小麦相陪,两人今天依然“扮演”了父亲和母亲的角色,站在熙熙攘攘的校门口,挥着手,微笑着目送阿娜尔和其他小朋友们一起走进校园。
“说实话,我都想哭了,有种老母亲要和自己女儿告别的感觉。”
小麦今天特地穿了一身红色羽绒服,还用烫发棒微微卷曲了发梢,褪去半分平日里的青春洋溢,多了一丝“母爱”的光辉。
陈风同样没有送孩子上学的经验,站在众多翘首以盼的家长之中,向来不怯场的他难得的有些手足无措。
一会抱着胳膊,一会插兜站立,总之怎么都感觉和身边真正的父亲们不太一样。
阿娜尔背着小麦买的新书包不断向前,步子不大,但却很是坚定。
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小小的身子在五颜六色的人流中转身,猛地踮脚,冲着不远处的两道身影打起了手势。
“我爱你们。”
连陈风都能看懂的简单手语,朴素到没有任何修饰的情感表达,去足以让他和小麦再也无法抑制眼眶里的热泪。
返程的路上,两人都陷入了沉默,阳光把胡杨树的影子投映在他们脸上,斑驳交错。
“我有点担心了,阿娜尔毕竟不像其他孩子,她一个人待在学校里能行吗?要不还是跟老师说办走读吧?”
小麦心里的焦虑终究还是占据了上风,她忍不住拉了拉陈风的胳膊,脸上全是担忧的神色。
其实阿娜尔自己之前也不太愿意住宿,一是怕无法适应学校的新生活,二是怕家里的爷爷没人看护。
最后还是陈风拉着小麦给小女孩做了思想工作,并让阿卜杜书记做出承诺,村里会轮流派人照顾爷爷的起居,这才让阿娜尔放下心来。
“放心吧,之前我们不是都和副校长说好了嘛,会有专门的老师负责阿娜尔的生活学习,要相信她的独立能力,这也是未来融入社会的第一步。”
陈风安慰着小麦的情绪,但其实心里也没多少底,过往的生活让他见识了太多的“烂人”和“烂事”。
把一个只有七岁的聋哑女孩从团结村的一亩三分田直接扔到陌生的社交大熔炉,怎么看都是相当冒险的决定。
“没事的,别自己吓自己,都只是些七八岁的孩子,能出啥大问题?”
心理暗示的效果的确显著,之后的一周里陈风都在为这份坚持“沾沾自喜”。
因为老师不断打来报喜的电话,说阿娜尔已经基本适应了小学生活,和同学们也相处融洽,甚至还交到了几个要好的朋友。
学校的好消息纷至沓来,加上采棉工作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不管是陈风还是小麦,都把重心转移到了棉田里,理所当然地认为阿娜尔一切都好。
这个深夜,劳作了一整天的陈风正在梦里游览美丽的帕米尔高原,猛烈的摇晃却突然将他惊醒。
揉开惺忪的双眼,发现来人竟是小麦,深秋季节她只穿着单薄的睡衣,直接“破”门而入,脸上全是焦急的神色。
“什么?阿娜尔蹲在宿舍厕所里哭了一晚上?冻得都发烧了才被老师发现?”
陈风惊坐而起,他慌忙披起外衣,跟着小麦就冲出了屋子。
老艾已经不知道从哪借来了一辆小货车,引擎发出“轰轰”的嘶鸣,似乎是在诉说着焦急。
跳上车,朝着学校的方向疾驰。
一路上陈风的脑袋都是懵的,他完全无法想象阿娜尔是有多么绝望才会一个人躲在角落默默哭泣。
老艾把油门踩得极狠,只花了三十多分钟就赶到了学校门口,说明来意后便有一名披着大衣的女老师匆匆赶来,将三人引到了宿舍楼一层的值班室。
只见宽敞的沙发上,阿娜尔环抱双腿蜷缩在一侧,小脑袋埋得低低的,肩膀还在微微颤抖。
小麦瞬间就绷不住了,一个箭步冲过去把小女孩紧紧抱在怀里,嘴上不断说着:“没事了,没事了,我们来了……”
陈风此时的情绪也已经来到了临界点,他强行压着自己的火气,向女老师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是宿管在半夜巡逻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厕所里传来女孩的哭声,喊了几次又没回应,直接把老太太吓得腿软,好不容鼓起勇气进去查看,这才发现蹲在窗户下瑟瑟发抖的阿娜尔。
“我问过好几次出了什么事?但她都不愿意沟通,刚才医务处的老师也已经检查了,说是有点着凉,开了药,也喝了姜汤,然后就安排在这里等你们来了。”
女老师应该是感觉到了陈风的怒火,小心翼翼地述说着自己了解到的情况,但其中有用的信息少之又少,完全没法解释本应该在宿舍睡觉的阿娜尔为何会独自跑出来。
见问不出个所以然,小麦只得自己出马,她轻轻拍着阿娜尔的脑袋,然后用手语进行交流。
兴许是“亲人”的出现带来了足够的安全感,小女孩终于不再哭泣,她用小手抹掉泪花,怯生生地看了眼女老师,才缓缓打起手势,把自己入学后这一周的遭遇统统说了出来。
一个七岁孩子的描述能力并不算强,小麦还需要通过自己的语言来完成重组复述,但就算如此,那埋藏在字里行间的“恶意”却依然让陈风感到触目惊心。
由于是聋哑儿童,所以阿娜尔在到班级报道的时候便是由今天接待陈风和小麦的这位女老师陪同。
她或许也是好心,特地把阿娜尔听不见也说不了话的情况告诉了全班的同学。
本意肯定是想要让小朋友们在平时的学习生活中多加照顾,但没想到却意外给阿娜尔打上了“异类”的标签。
第一节课才刚结束,就有几个顽皮的男孩子跑过来做鬼脸,他们一会拉着自己的耳朵,一会捏住自己的嘴唇,想着办法“羞辱”阿娜尔的生理缺陷。
如果事情只是这样,倒也还算在“同学玩笑”的范畴之内。
但当跟着老师搬进宿舍的时候,来自室友的“抗拒”却让本就自卑的阿娜尔更加感到如芒刺背。
很难想象几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能把好像只有大人间才会出现的“排挤”贯彻到毫无感情的程度。
阿娜尔每次下床都会发现自己的鞋子被扔到门外,她的水杯、饭碗、作业本总是“离奇”地沾满污渍,每每走过室友身旁,就会遭到对方的故意推搡或是绊腿,稍不小心就会摔得青一块紫一块。
来自同龄人的“恶意”将阿娜尔完全笼罩,让她的校园生活变得举步维艰。
虽然班上有几个富有正义感的小朋友极力维护,但终究架不住“聋子哑巴会传染”的谣言传播。
更可怕的是所有的“霸凌”就发生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却被“孩童哪有坏心思”的滤镜掩盖了所有的伤害。
口头的批评教育哪有成效,不痛不痒的惩罚更是助长了“嚣张气焰”,终于在某个时间点骤然爆发。
今天晚上当阿娜尔在床上睡得正香,突然被同宿舍的另一个小女孩粗暴地摇醒,然后直接拽着头发拖到了地上。
其他两名室友也被吵醒,但她们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选择了直接无视,其中一个甚至还拿被子捂住了脑袋,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那“作恶”的女孩或许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便把自己的不顺利怪罪到了阿娜尔的头上。
嘴里嚷嚷着“扫把星”“怪胎”“死哑巴”“臭聋子”的污言秽语,随后竟是连着扇了阿娜尔好几个耳光。
阿娜尔吃痛,不断哭着哀求,但那女孩就好像被魔鬼上了身,根本不管不顾。
暴行足足持续了十几分钟,阿娜尔就好像跌进了漆黑的深渊,没有光亮,无人救援。
“所以她才会深更半夜逃出宿舍躲在厕所里,她不敢回去,怕又会挨揍……”
小麦再也无法支撑着翻译,她双眼通红,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女老师则是满脸惊慌,学校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而且被霸凌的对象还是县教育局“打过招呼”的特殊儿童,作为专管老师的她难辞其咎。
而陈风反倒不像刚才那样怒发冲冠,表情看起来异常平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今天无论如何都要为阿娜尔讨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