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奉天殿。
晨钟响过,百官肃立。
只是那象征着无上权威的龙椅上空空如也,御阶之下,那原本属于皇帝的位置略前方,临时增设了一席略矮的紫檀木公案。
一身红袍玉带,头戴七梁冠的右相胡惟庸,正襟危坐于后。
在丹陛之上,御案之侧的这个位置,已足以彰显他此刻代行天子之权,总理朝政的煊赫地位。
阳光透过高窗,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拉得老长。
殿内气氛微妙。
许多官员低垂着眼帘,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那空置的龙椅,又迅速扫过胡惟庸那张看似沉稳,实则眉宇间隐现志得意满的脸庞。
监国不过月余,这位右相大人的威势,似乎一日胜过一日。
“诸位同僚,”
胡惟庸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而清晰地回荡在肃穆的大殿中,“陛下巡幸在外,托付监国之重于本相。”
“今日朝会,可有本奏?”
“各部司,各地方,近期有何要务,需朝廷决断?”
例行公事的询问后,几名官员出列禀报了些粮运、边防、河工等寻常事务。
胡惟庸或当场批示,或令相关部堂详议后报。
处理得倒也干脆利落,显是早已做足功课,监国并非只是虚应故事。
待这些琐事处理完毕,殿内短暂地安静了片刻。
胡惟庸目光缓缓扫过下方黑压压的百官,仿佛在搜寻什么,又仿佛在等待什么。
他的手指在紫檀木案几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忽然开口,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近日,本相接到陛下从黄山行宫发回的旨意,并附有左相叶凡的奏报。”
听到“叶凡”二字,许多官员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眼神中也多了几分关注和复杂情绪。
这位左相,随御驾出行后,扳倒西平侯沐英,早已是朝野瞩目的焦点。
胡惟庸仿佛没看到众人的反应,继续用他那平稳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语调说道:“陛下与叶左相体察民情,深恤百姓赋税之苦,吏治之弊。”
“故决意推行革新之策,首要者有二。”
他顿了顿,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那些出身地方大族,或子弟在黄山为官的官员脸上,将他们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
然后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一曰火耗归公。”
“即日起,各地征收税银,所有因熔铸,解运产生的所谓火耗加派,一律废止。”
“所需公费,由朝廷核定统一附加,明示收支,纳入国库或地方公帑专项管理。”
“严禁再以任何名目,向百姓摊派分文!”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和细微的骚动!
许多官员,尤其是那些深知地方潜规则,甚至家族或自身就从中获益的官员,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断了火耗,等于断了地方官吏乃至相关利益链条一大块灰色收入!
胡惟庸似乎很满意这种效果。
他不给众人太多消化时间,紧接着抛出了第二枚更重的炸弹!
“二曰官绅一体纳粮当差。”
“自即日起,凡我大明臣民,无论官绅士庶,但有田产者,皆需依律足额缴纳田赋!”
“凡适龄丁壮,除朝廷特许免役者外,皆需依律服应差役。”
“以往官绅所享之优免特权,在纳粮当差一事上,一律革除!”
“朝廷法度,当一视同仁!”
“轰——!”
如果说火耗归公只是让部分官员肉疼,那么官绅一体,纳粮当差这八个字,就如同九天惊雷,悍然炸响在奉天殿每一个角落,震得所有人头晕目眩,心神剧颤!
废除官绅优免?!
这简直是石破天惊,亘古未有之议!
千百年来,士农工商,士为四民之首,享有政治和经济上的特权,乃是维系整个社会等级和统治秩序的基石!
读书人寒窗苦读,科考入仕,除了光宗耀祖,施展抱负,不就是为了获得这些区别于庶民的特权吗?
如今,皇帝和叶凡竟然要连根拔起?!
殿内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随即便是更加剧烈,几乎无法压抑的暗流涌动!
许多出身士绅家庭,家族享有大量优免田产的官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手脚冰凉。
这不仅仅是钱粮的问题。
更是对他们身份、地位,乃至整个士大夫阶层尊严的严重挑战!!!
胡惟庸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冷笑连连。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叶凡啊叶凡,你可真是帮了本相一个大忙!
他抬起手,虚按了一下,示意众人安静,脸上露出一副公事公办,甚至带着几分忧国忧民的凝重表情,声音提高了些许:
“此二策,乃陛下与叶左相深思熟虑,为解民困,均贫富,强国本而定!”
“意义重大,关乎社稷安危,百姓福祉!”
他特意加重了“叶左相”三个字,仿佛在提醒所有人,这得罪天下官绅的主意,是谁出的。
“陛下旨意已下,叶左相正在黄山全力推行,雷厉风行,已有成效。”
“我等身为臣子,自当谨遵圣意,全力配合!”
“各部衙门,各地方州县,都需即刻行动起来,研读新章,做好准备!”
“此事,务必办妥,办好!”
“不得有丝毫懈怠,更不得阳奉阴违!”
“若有阻挠新政,敷衍塞责者,国法无情!”
他这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表面上看,是完全站在皇帝和叶凡一边,强力推动新政。
但落在下方那些心绪不宁,利益受损的官员耳中,却无异于火上浇油!
尤其是最后那句话,配合着他那监国丞相的威势,更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和迁怒。
许多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空荡荡的左相班列位置,又迅速收回,心中对叶凡的怨怼和忌惮,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是他!
都是因为他!
才让皇帝下了这样的旨意,才让胡相不得不如此严厉地催促!
胡相也是奉旨办事,不得已而为之啊!
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那个在黄山折腾的叶凡!
而胡惟庸要的,正是这种情绪的转移和聚焦。
他成功地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无奈的执行者,而将所有的矛盾,都引向了远在黄山的叶凡。
既彰显了自己忠于王事,雷厉风行的监国风范,又暗中为自己收拢人心,扮演保护者角色铺平了道路。
处理完这桩大事,胡惟庸仿佛才想起什么似的,目光再次扫过文官班列,眉头微微蹙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开口问道:
“对了,今日朝会,怎不见刘中丞?”
“他虽年高体弱,但向来勤勉,除非病重,极少缺席朝会,可是身体又有不适?”
殿内安静了一瞬。
许多知道风声的官员交换着眼神,却无人立刻答话。
这时,一名与刘伯温同属都察院,平日关系尚可的御史,犹豫了一下,出列躬身,声音带着沉痛,低声回道:
“回胡相…下官……下官昨日听闻,刘中丞他……他已于前夜,因病薨逝了。”
“什么?!”
胡惟庸猛地从公案后站了起来。
脸上瞬间布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痛惜,声音都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刘中丞……薨了?!”
“此事为何无人早早报于本相知晓?!”
“如此国之柱石,朝廷重臣离世,岂能这般悄无声息?!”
他脸上的表情管理极其到位。
那惊愕,那猝不及防的悲痛,几乎无懈可击!
唯有最了解他,或者最细心的人,或许才能从他眼底最深处,捕捉到那一闪而过如释重负的狂喜与得意。
“快!备轿!不,备马!”
“本相要立刻亲往刘府吊唁!查明情况!”
胡惟庸急切地吩咐着,甚至顾不上朝会尚未正式结束的礼仪,匆匆对殿内百官说了一句“诸事暂且依例办理”,便快步走下了丹陛,向着殿外疾行而去。
那步伐甚至显得有些踉跄,仿佛真的被这噩耗打击得不轻。
奉天殿内,留下了一片愕然与窃窃私语的百官。
刘伯温死了?
那个刚直不阿,推行新政的刘伯温,真的病死了?
许多人心中念头急转。
武将班列中,蓝玉与常茂等人对视一眼,脸上虽尽力保持着肃穆,但眼中那抹毫不掩饰的快意与轻松,却是瞒不过明眼人。
这个碍眼的老家伙,终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