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听到“连根拔起世界树”这样如同末日宣判般的宣告,从“棕发教授”淡褐土二月口中如此平静地说出,白流雪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
他只是微微抬起眼帘,迷彩色的瞳孔在壁炉跳动的光影映照下,倒映着对面那张儒雅而平静的面容。
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绝望,甚至连“惊讶”都显得很淡,仿佛听到的只是“今天天气不错”或“咖啡有点凉了”这样寻常的闲聊。
他甚至缓缓地从那张舒适的高背椅上站了起来,动作从容,仿佛只是坐久了想要活动一下筋骨。
他走到那面“窗户”前。
那面只有流动的、不真实的深绿色光影的墙壁,背对着书桌,望向那片虚无的“窗外”。
“这里……什么也看不见。”
他平静地陈述,声音在安静的、只有壁炉“噼啪”声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对你来说,可能会很无聊吧?不一起看看吗?”
淡褐土二月端着咖啡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镜片后的眼眸,带着一丝真实的、混合着意外与某种更复杂情绪的微光,注视着白流雪挺拔却略显单薄的背影。
他似乎对白流雪这种近乎“平淡”的反应感到……满意?或者说,是“有趣”达到了新的高度?
“确实……没什么‘趣味’。”
淡褐土二月放下杯子,陶瓷与木质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嗒”声。
他微微向后靠进椅背,姿态放松,但目光依旧锁定着白流雪,“真遗憾。其实……‘外面’正在发生的事,从某种角度来说,挺‘有意思’的。”
“嗯。”
白流雪应了一声,没有回头,声音依旧平淡,“看你的‘表情’……好像不是这样认为的。”
“什么?”
淡褐土二月挑了挑眉,这个细微的动作破坏了他脸上那份完美无缺的儒雅平静,流露出一丝真正属于“情绪”的波动。
但很快,他又恢复了那副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模样,若无其事地重新端起咖啡,轻轻啜饮了一口,仿佛在掩饰那一瞬间的失态。
“我反而……”
白流雪终于转过身,背靠着那面虚假的“窗”,双臂抱在胸前,迷彩色的眼眸直直地看向书桌后的存在,那目光中带着一种纯粹到近乎天真的、属于“研究者”的好奇,“对你更感兴趣。”
“十二神月……以人类之身,很难见到。”他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学术问题,“即使在最古老的典籍、最荒诞的传说里,你们的形象也大多面目模糊,被敬畏、恐惧或崇拜的浓雾层层包裹。”
淡褐土二月端着咖啡杯,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难明。
“你在说笑吧。”
片刻后,淡褐土二月轻轻放下杯子,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些许嘲讽意味的弧度,“你已经得到了三个‘十二月’的庇护了。‘莲红春三月’的加护如影随形,‘银时十一月’的力量痕迹也隐约可辨,甚至……”
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白流雪肩头那几乎微不可察的、属于叶哈奈尔的翠绿光点,“……更古老、更特殊的存在,也与你有着灵魂的契约。你比绝大多数活了千百年的老怪物,都更‘接近’我们。”
“正因为如此……”
白流雪非但没有被揭穿的窘迫,反而眼睛更亮了一些,那是一种发现了珍稀样本般的、纯粹的探究欲,“……才更好奇。无知的人们对你们一无所知,也就不会有疑问。但我‘见过’,哪怕只是惊鸿一瞥,感受过你们力量的一丝余韵。所以,我更加好奇……”
他向前走了一步,双手撑在书桌边缘,微微倾身,与端坐的淡褐土二月拉近距离,迷彩色的眼眸仿佛要穿透那副无框眼镜,看进对方灵魂的最深处:“你们……究竟经历了怎样漫长到令凡人绝望的岁月?是如何在永恒的孤寂或责任中‘生活’的?现在……又在想些什么?摧毁世界树,真的是你‘想要’做的事吗?还是仅仅因为……‘必须’如此?”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箭,带着少年特有的锐气与那份超乎年龄的沉静,直指核心,没有敬畏,没有恐惧,只有纯粹到近乎冒犯的“求知欲”。
淡褐土二月静静地与他对视了几秒。
房间里只剩下壁炉虚拟火焰的“噼啪”声,和两人之间无声流动的、某种微妙的气场。
“哈哈……”
淡褐土二月忽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引起空间共振的磁性,他摇了摇头,重新靠回椅背,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恢复了那副学者般的从容,“是吗?真是……令人意外的角度。但是……”
他话锋一转,镜片后的眼眸微微眯起,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锐利:“……我们,还没到能进行这种‘深度对话’的程度吧?如果你想知道我的‘私事’,不如……先讲讲你的‘故事’如何?毕竟,你才是这场‘拜访’中,更特殊、更令人好奇的‘变量’。”
这是一个选择项。
白流雪心中瞬间警铃大作,同时又有一种奇异的、仿佛回到“游戏”中的熟悉感。
在“恋爱模拟游戏”的框架下,面对一位神秘、强大、背景复杂的“可攻略对象”,在关系尚未建立、信任远未达成的初期,对方突然提出“交换秘密”或“讲述过去”的要求时,屏幕上往往会跳出几个选项。
如果这是一场游戏,此刻他眼前或许会浮现出这样的虚拟界面:
[选择你的回应:]
[讲述学生时代的事(轻松/平凡)]
[回忆童年(温情/脆弱)]
[谈论世界的“真相”(危险/深邃)]
[不谈(回避/警惕)]
学生时代或童年的故事无关紧要,甚至可能起到反效果……在一位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神祇面前,谈论短短十几二十年的人类孩童记忆,显得幼稚而缺乏“价值”。
“不谈”这个选项,看似安全,实则可能直接关闭对话窗口,甚至激怒对方……毕竟,是对方主动提出了“交换”。
那么,剩下的、可能具有“价值”且能“投其所好”的选择,似乎只剩下……
谈论世界的“真相”。
但“真相”也分很多种。
他需要的是一个既能引起对方兴趣、又不会过早暴露自己所有底牌、同时还能作为“诱饵”引对方开口的……真假参半、模糊暧昧的“故事”。
“我的……故事。”白流雪缓缓重复,仿佛在斟酌词句。
他重新坐回椅子,姿态比刚才更放松了一些,甚至微微向后靠去,目光投向天花板上精致的枝形吊灯虚影。
“其实……”
他开口,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追忆遥远过去的恍惚,“这不是我……第一次‘生命’。”
第一句话,就抛出了一个真假难辨的炸弹。
“第一次生命”?可以理解为“重生”、“转世”,或者……更隐晦的、指向他“穿越者”与“玩家”身份的双关。
白流雪模糊的词语,为解读留下了巨大的空间。
无论淡褐土二月如何理解,白流雪都可以根据后续反应,进行微妙的调整与引导。
淡褐土二月交叉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仿佛要切开白流雪平静表情下的每一丝灵魂波动。
但他没有立刻追问,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下文,如同最有耐心的垂钓者。
白流雪却停下了,他端起面前那杯早已不再冒热气的“咖啡”,轻轻晃了晃,看着深褐色的液体在洁白的瓷杯中荡起涟漪,然后抬起眼,迎上淡褐土二月探究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些许狡黠的弧度:“既然我说了‘一件事’……你也该说‘一件事’了吧?礼尚往来,不是吗?当然,如果你觉得‘不乐意’……我们的对话,也可以随时‘停止’。”
他在“交易”,用自己模糊不清的“秘密”,交换对方可能同样模糊、但绝对蕴含重要信息的“秘密”。
这是一种危险的试探,也是一场心理的博弈。
“这是……在做‘交易’吗?”淡褐土二月微微歪头,语气听不出喜怒。
“是的。”
白流雪坦然承认,放下杯子,双手也学着他的样子交叉放在桌上,目光清澈而直接,“就像我对你们‘感兴趣’一样,你对我这个‘变量’,显然也同样‘感兴趣’。互相有利的‘交易’……不是比单方面的‘审问’或‘敷衍’,更好吗?”
“我能相信你的话吗?”淡褐土二月问,声音平静,但其中蕴含的威压,让房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瞬。
“区区人类的话语,分辨真伪的能力……你们应该具备吧?”白流雪毫不退缩,甚至略带挑衅地反问。
“你也是同样的道理。”
淡褐土二月淡淡道,意指自己说的话,白流雪也无法验证真伪。
“是的。”
白流雪点头,坦然接受这个“公平”的前提,“所以,这是一场基于‘初步信任’与‘各自判断’的……‘信息交换’。”
说完,他不再言语,只是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期待地,直视着淡褐土二月,等待着他的决定。
淡褐土二月与他对视了足足十秒钟。
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仿佛承载了无尽大地岁月的眼眸深处,无数难以言喻的情绪如同地壳深处的熔岩,缓慢翻滚、涌动,最终又归于一片深邃的平静,然后,他轻轻弹了弹手指。
啪嗒。啪嗒。啪嗒。
清脆的、如同瓷器轻轻碰撞的声响,在安静的房间中接连响起。
只见那张宽大的橡木书桌光滑的桌面上,凭空“浮现”出精致的白瓷餐盘、镶金边的汤碗、银光闪闪的托盘……一件件精美的餐具如同变魔术般依次出现。
紧接着,餐盘之上,烤得金黄酥脆、油光发亮、还滋滋作响的带骨肉排;汤碗中,浓稠喷香、点缀着香草碎的海鲜浓汤;托盘里,松软焦黄、散发着麦香与蜂蜜甜味的手工面包,以及旁边一小碟点缀着莓果与奶油的精致蛋糕……丰盛到足以让任何饥肠辘辘者垂涎欲滴的宴席,在几秒钟内,铺满了大半张书桌。
食物的热气与香气瞬间弥漫开来,与咖啡的醇厚、旧书的墨香、壁炉的暖意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极其温馨、诱人的“午后茶点”景象。
“反正无聊,”淡褐土二月做了个“请用”的手势,自己率先拿起一副银质刀叉,动作优雅地切向面前的肉排,语气随意得像在招待老友,“边吃边听吧。‘故事’佐餐,总是更美味些,不是吗?”
“……”
白流雪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桌突然出现的、色香味俱全的盛宴,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伸出右手,拿起了自己面前那副同样精致、闪烁着柔和银光的餐叉。
他没有去叉食物,而是用拇指指腹,极其缓慢、细致地,轻轻摩擦着餐叉冰凉的表面,以及其边缘那些繁复细腻的雕花纹路。
触感……微涩,并非金属的绝对光滑,而是带着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最细腻的沙粒般的颗粒感。
重量也略有偏差,比真正的纯银餐具,似乎轻了那么一丝。
如果有人类中的鉴定大师在此,或许会疑惑。
但白流雪心中,已然明了。
这房间里的“一切”,看似厚重的橡木书桌、柔软的皮质座椅、温暖的地毯、跳跃的壁炉火焰、冒着热气的咖啡、堆满典籍的书架,乃至眼前这桌丰盛的宴席,它们的本质,都不是其表现出的物质。
全都是“泥土”。
淡褐土二月,这位执掌“大地”与“枯竭”的神祇,其最核心的“诅咒”或者说“权能”之一,便是将其所接触、所构想、所“创造”的一切,最终都归于“大地”,化为“尘土”。
他无法真正“创造”生命,无法真正“变化”出有机物,甚至无法完美模拟出金属的光泽与质感。
他只能以自身那浩瀚无边的神力,以对“大地”最本质的理解与控制,将最普通的泥土、砂石、矿物,强行塑形、上色、模拟出各种物质的形态、气味,甚至……虚假的温度与口感。
刚才喝下的那杯“咖啡”,既没有咖啡豆的醇厚香气与复杂层次,也没有应有的甜味或苦味,入口只有一种粗糙的沙质感,如同将最细的沙粒混入温水,强行灌入喉咙。
普通人若毫无防备地吃下这些“食物”,轻则肠胃不适、呕吐不止,重则可能因无法消化这些实质是“泥土”的东西,导致肠道堵塞、内脏损伤,甚至危及生命。
在“游戏”中,玩家们为了克服这一难关,准备了无数方案,如强大的净化魔法、模拟消化功能的炼金药剂、暂时将身体元素化的禁忌法术……但都效果有限,风险极高,且无法持久。
最终,唯一被玩家社区公认的、“完美”且“稳定”的攻略方法,只有一个装备传说级饰品“埃斯伦的黄土指环”。
这枚指环的背后,是一个令人啼笑皆非又略带悲凉的故事。
很久以前,一位才华横溢却性格孤僻古怪的疯狂炼金术师埃斯伦,因为某种不为人知的执念,毕生渴望能够“品尝泥土的味道”。
他拥有卓越的生物学、地质学与炼金术知识,本可用这些才能推动世界的发展,却将全部心血与漫长生命,都投入到了一个荒诞的目标上,制造出让人类能够安全“消化”并“品尝”泥土的魔法道具。
最终,他在即将完成这枚能让佩戴者完美消化、吸收并“感知”泥土制品“味道”的指环时,因心力交瘁与过度实验而倒下,未能实现“吃土”的愿望,郁郁而终。
这枚凝聚了他毕生心血、被视为“无用奇技淫巧巅峰”的指环,最终流落世间,被少数知晓其价值的收藏家或探险家所得,在“游戏”中成为了攻略“淡褐土二月”相关副本的神器级关键道具。
而现在,这枚指环,正以灵魂绑定的形式,静静戴在白流雪的右手食指上,散发着微弱到几乎不可查的土黄色光晕。
白流雪不再犹豫,他右手持刀,左手持叉,动作标准得如同贵族礼仪课上的模范生。
锋利的餐刀轻易切开“肉排”表面焦黄的外皮,露出内部“鲜嫩多汁”的纹理。
他用叉子稳稳叉起一块大小适中的“肉”,缓缓送入口中,仔细咀嚼。
“!”
就在“肉”触及舌尖、牙齿咬下的瞬间,白流雪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甚至几不可察地僵硬了那么一瞬。
这“肉”的“味道”……不应该是纯粹的、沙粒般的粗糙感和无味吗?!
在“黄土指环”的作用下,他应该能“感知”到泥土被转化后的一种“可接受”的、类似于某种淀粉或矿物质的味道。
但此刻口腔中爆开的,却是一种……
“本来期待你能‘喝’咖啡,”淡褐土二月的声音适时响起,他慢条斯理地切着自己盘中的“肉”,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恶作剧般的探究,“没想到……连‘吃’也不能吗?”
他似乎预料到了白流雪的反应,以为对方会像之前喝咖啡时那样勉强忍耐,或者至少会流露出不适。
然而……
“不,您说什么呢。”
白流雪几乎在瞬间就控制住了自己那本能的生理反应,他迅速咽下口中的食物,甚至脸上露出了一个堪称“享受”的、混合着满足与惊讶的真诚笑容。
他继续切下第二块“肉”,再次送入口中,咀嚼的动作甚至带上了一丝迫不及待,眼神明亮地看着淡褐土二月:“果然是‘十二神月’赐予的食物……比我想象中,要‘好吃’多了。口感扎实,有种……独特的、大地馈赠般的风味。”
他说得无比自然,无比真诚。
无论是眼神、表情、咀嚼的动作,乃至吞咽后那下意识舔了舔嘴角的细微动作,都没有任何“虚假”或“强忍”的痕迹,仿佛他吃下的,真的是世间难得的美味珍馐。
“是……吗?”
淡褐土二月切肉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眯起眼睛,那双镜片后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死死地锁定着白流雪脸上的每一丝肌肉变化、眼中的每一缕光彩。
然而,他看到的只有真实不虚的享受,以及一丝对“美味”的纯粹赞叹。
第一次。
淡褐土二月心中,掠过这个念头,带起一丝奇异的涟漪。
他曾无数次尝试“模仿”人类的饮食文化,试图理解那种将外物转化为自身能量、并从中获得“愉悦”的、脆弱而短暂的仪式。
但因为那深入神格本源的“诅咒”,除了“大地”相关的物质,他无法真正操纵、转化、模拟任何其他元素。
因此,他只能用最纯粹的“泥土”,以神力强行塑形成各种食物的“外形”。
他“创造”过无数这样的“宴席”,招待过误入此间的生灵,也“观察”过他们面对这些“泥土造物”时的各种反应,有惊恐、厌恶、强忍、崩溃……但从未有人,能像眼前这个人类少年一样,如此“自然”,甚至“津津有味”地,将实质是沙土的“食物”吃下去,并给出“好吃”的评价。
看着白流雪又切下一块“蛋糕”,用叉子送入口中,眯起眼睛仿佛在品尝奶油与莓果的酸甜,淡褐土二月感到一阵短暂的、近乎茫然的失语。
“真的……好吃吗?”
他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声音比刚才轻了一些,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妙的动摇。
“是的,很合我的口味。”
白流雪肯定地点头,又喝了一口“海鲜浓汤”,甚至发出满足的轻叹,“尤其是这汤,浓郁顺滑,香料的味道也恰到好处。”
“是……吗。”
淡褐土二月收回目光,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盘中那精心切割、却未曾动过一口的“肉排”,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拿起叉子,轻轻碰了碰自己面前那块“肉排”,又抬眼看了看正在专心对付“面包”的白流雪,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复杂的语气说道:“你果然……‘与众不同’。”
“谢谢。”
白流雪坦然接受这份评价,仿佛只是听到对方夸奖今天的天气。
淡褐土二月放下刀叉,没有再尝试进食。
他身体向后,重新靠进椅背,双手再次交叉放在膝上,目光穿过餐桌上氤氲的“食物”热气,落在白流雪脸上,那眼神变得更深邃,也更……“认真”了一些。
“事实上,”他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但多了一丝开诚布公的意味,“在你来之前……有人‘提前’透露了一些,关于你的‘消息’。”
白流雪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眼。
“是灰空十月……”
淡褐土二月说出这个名字时,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不悦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那个把我从‘长眠’中唤醒的……傲慢家伙。”
“灰空十月?”
白流雪咽下口中的食物,眉头微蹙。
那位执掌空间的十二月,与他有过短暂而危险的接触,其目的至今成谜。
“是的。”
淡褐土二月点头,镜片后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房间,看向某个遥远的、与时空相关的点,“你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运转’的吗?”
不等白流雪回答,他自问自答,声音低沉而平缓,带着一种叙述史诗般的韵律:“结局……在‘命运’的织机之下,早已注定。
我们所有人,人类、精灵、巨龙、神祇,乃至这山川河海、日月星辰都只是按照编织好的‘图案’,接受它,并‘活下去’而已。
反抗、挣扎、改变……不过是图案中早已预设好的、微不足道的‘纹理’,最终都会归于‘注定’的终点。”
“我知道。”白流雪平静地回应。
他太“知道”了,无论是作为“玩家”知晓“剧情”,还是作为“穿越者”体验“命运”的束缚。
“然而,”淡褐土二月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聚焦在白流雪脸上,那目光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剑,“你却在……‘破坏’那个‘命运’。”
“……”
“世界的‘故事’,就像一列沿着早已铺设好的‘轨道’行驶的火车。”
淡褐土二月用了一个比喻,声音依旧平稳,但白流雪能听出其中一丝极淡的、近乎“困惑”的波动,“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它最终会平稳地、分毫不差地,到达‘终点站’。但是……你出现后,‘动摇’了轨道。”
他微微前倾身体,那儒雅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一种属于“神祇”的、审视“异常”的严肃:“火车开始‘脱轨’。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对火车本身,对轨道,对沿途的一切,甚至对……‘终点’?”
“我知道。”
白流雪再次回答,语气没有丝毫动摇,他放下了手中的刀叉,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这次,轮到他来主导话题,说出一些掺杂着“真实”的话语了。
“我至今……”
他缓缓开口,目光投向虚空,仿佛在凝视着无数个破碎的倒影,“目睹了……‘无数’世界的‘灭亡’。”
淡褐土二月交叉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是这样吗。”
他低声回应,没有质疑,更像是在确认某个猜测。
“铺设好的轨道?好吧。”
白流雪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淡褐土二月,迷彩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冰冷的火焰在静静燃烧,“但如果……‘终点站’什么都没有呢?如果那列耗尽无数时光、承载了所有悲欢离合、希望与绝望的火车,驶向的只是一个……空无一物的月台,然后就此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呢?”
“你在谈论……‘毁灭’吗?”
淡褐土二月皱眉。
“不,不是‘毁灭’。”
白流雪摇头,语气带上了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毁灭’至少还留下‘残骸’,留下‘记忆’,留下‘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我说的是更彻底的……虚无。”
他仿佛在寻找最准确的词语来描述那不可名状的恐怖:“人总有一天会死。同样,世界……也有迎接‘死亡’的一天。但如果那‘尽头’没有任何‘意义’,只有‘虚无’存在,没有记忆,没有痕迹,没有延续,没有‘意义’本身。一切存在过的、思考过的、爱过的、恨过的、创造过的、毁灭过的……所有的一切,都如同从未发生,彻底归于‘无’。你的生活,你的思想,你的羁绊,你的目的,你的信念……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就像空气中飘浮的一粒尘埃,甚至……还不如。”
“……”
淡褐土二月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僵硬。
镜片后的眼眸中,那深邃的平静被打破,翻涌起一丝清晰的不适,甚至是一闪而逝的……抗拒。
显然,他不喜欢这个话题,极其不喜欢。
白流雪也不想说这些,这触及了他内心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愿轻易触碰的恐惧。
关于“穿越”的真相,关于“世界”的本质,关于自身存在的“意义”与“终结”的可能性。
但他别无选择。
他需要一枚足够沉重、足够撼动神祇心灵的“筹码”。
“所以……”
白流雪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冰冷的虚无想象中挣脱出来,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紧紧锁住淡褐土二月那双流露出复杂情绪的眼眸。
“如果我……确实‘动摇’了行驶中的火车,”他一字一句,声音清晰而有力,仿佛在宣读某种誓言,又像是在阐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原因很简单……”
“为了不让我所珍视的一切,最终化为‘虚无’,我宁愿……让它‘脱轨’。”
话音落下,房间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壁炉虚假的火焰,还在不知疲倦地“噼啪”作响。
淡褐土二月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镜片后投下淡淡的阴影。
对他而言,单纯的“死亡”或许无所谓。
但“彻底的虚无”?
“存在”本身的彻底否定与抹消?
即使对活了无尽岁月的神祇而言,这也是一个过于沉重、过于禁忌的议题。
有人说,活得越久,越会对“生活”感到厌倦,最终能谦卑地接受“死亡”。
那是无知者的臆想。
正因为活得足够久,见证了无数文明的兴起与覆灭,感受过时光长河无尽的冲刷,他们才比只活百年的人类,更加深刻地恐惧“终结”,更加贪婪地渴望“延续”。
那份对“存在”本身的执着,早已融入神格,成为本能。
只是,因为“故事”的路线早已被“命运”的织机预设,他们不得不“接受”那看似注定的结局,用“永恒”的麻木或“职责”的履行来掩盖那深藏的恐惧。
“你真的……”
淡褐土二月缓缓睁开眼,那双总是平静深邃的眼眸,此刻清晰地倒映着壁炉跳动的火光,也倒映着白流雪平静而坚定的脸,“能改变……‘我们’的命运吗?”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脆弱的沙哑。
“怎么……相信你?”
他继续问道,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切开一切谎言,“按照你说的,你之前经历了‘无数次’失败,不是吗?”
“是的。”
白流雪坦然承认,没有丝毫回避,“我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在无数的‘可能性’中,在无数的‘世界线’里,我跌倒过,失去过,绝望过,目睹过最坏的结局。”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但比起……从未‘失败’过的人,我认为……自己‘成功’的几率,反而‘更高’。”
“从未失败”,意味着从未真正“尝试”去改变,意味着只是沿着“轨道”麻木前行,意味着早已在心中接受了“终点”。
淡褐土二月沉默地凝视着他,仿佛在衡量他话语中的每一个字,每一缕情绪,每一分决心。
“你能……证明吗?”最终,他问道。
这不是质问,而是一种……近乎期待的探寻。
白流雪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犹豫,他伸出右手,手掌摊开,伸向两人之间的餐桌上方,意念微动,灵魂绑定的亚空间装备开启一道细微的缝隙。
嗡……
柔和、温润、充满澎湃生机与纯净创造气息的翠绿色光芒,骤然在房间中亮起。
那光芒如此纯粹,如此神圣,带着与周围“泥土”造物截然不同的、属于“生命”与“成长”本源的气息,瞬间驱散了餐食的虚假热气与壁炉的虚幻暖意,让整个房间都仿佛焕然一新。
光芒之中,一截约手臂长短、拇指粗细、形态宛如最完美根须、表面流淌着液态翡翠般光泽与无数细密金色符文的奇异树枝,缓缓浮现,静静地悬浮在白流雪的掌心之上。
绿林四月的圣物……生命之根。
“那是……”
淡褐土二月的瞳孔,在镜片后骤然收缩,他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原本交叉放在膝上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微微抬起,仿佛想要触碰,又在半空中僵硬地停住。
他那张总是平静儒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无比的震惊,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渴望。
“绿林四月的圣物……吗?”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的。”
白流雪的声音平稳而清晰,他托着“生命之根”,目光如炬,直视着淡褐土二月,“现在,请……‘老实’回答我。”
他问出了那个直指对方行动核心、也直指其内心最深处渴望的问题:“你攻击人类,想要摧毁世界树……真的是为了‘杀戮’与‘毁灭’吗?还是因为……你想要获得‘生命’?为此,你需要世界树那浩瀚的‘生命力’?”
“!”
这句话,如同最锋利的箭矢,精准地、毫无花哨地,命中了靶心!
淡褐土二月的眼睛,在镜片后微微睁大,脸上那震惊的表情凝固了。
他想要张口辩解,想要维持神祇的威严与神秘,但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
因为他瞬间意识到,在这个拿出了“生命之根”、看穿了他模仿行为背后意义的“人类变量”面前,任何苍白的辩解,都毫无意义。
“模仿人类文化的‘办公室’,模仿精灵贵族的‘咖啡’,模仿矮人工艺的‘艺术品’……”
白流雪的声音继续响起,平静地陈述着观察到的细节,每一个字都像敲打在淡褐土二月的心上,“你……在‘模仿’地面上的所有种族。模仿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创造’,他们的……‘存在形式’。”
“那是……”
淡褐土二月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你有一双……”
白流雪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对方那身儒雅的装扮,看到了其本质,“……能将触碰到的一切,都归于‘泥土’的‘诅咒之手’。你渴望‘接近’他们,‘理解’他们,甚至……‘成为’他们。但命中注定,你无法做到。这份无法实现的渴望,最终化为了……‘嫉妒’。”
这就是“绝对无敌的切尔里本”,那个被淡褐土二月如同“孩子”般放出、行走于大地、拥有近乎不坏之身的泥土巨像的由来。
那是淡褐土二月出于“想要成为人类”的心愿,以自身神力与诅咒,创造出的、最接近“生命”形态的“分身”。
他将自己对“生命”的渴望与“形态”的想象,寄托在了切尔里本身上。
然而,愿望终究无法真正实现。
切尔里本依旧是“泥土”,依旧带着“诅咒”。
因此,淡褐土二月让它去“伤害”所有接近它的生命。
因为……他“嫉妒”他们。
嫉妒那些能够自由触碰、感受、创造、繁衍的“生命”。
“你,想要获得‘生命’,对吧?”
白流雪最后总结,语气肯定,“为此,你需要世界树那浩瀚的生命力,试图用它的‘生命本源’,来中和或覆盖你神格中的‘枯竭’与‘归于尘土’的诅咒,从而让你自己,或者你的‘造物’,获得真正的‘生命’。”
“…是的。”
良久,淡褐土二月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被彻底剥去了所有伪装,那张儒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属于“失败者”的疲惫与一丝深藏的“痛苦”。
“没错。”
他低声承认,声音沙哑。
“但是,”白流雪话锋再次一转,目光依旧锐利,“你‘失败’了。”
淡褐土二月的愿望,当年被创造他的“始祖法师”的十二位弟子联手阻止。
他被封印于大地深处,只能通过“分身”或在“梦境”中,观察那个他无比渴望却又无法真正融入的世界。
“如果……从一开始,瞄准世界树,就是‘错误’的呢?”
白流雪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假设。
“什么?”
淡褐土二月猛地抬头。
“世界树的‘生命力’,并不是无限的。”
白流雪冷静地分析,如同一位医生在陈述病情,“它已经孕育、滋养了无数的精灵,支撑了整个‘天灵树的摇篮’数千年。它已经……衰老了,病弱了。它无法再‘赋予’你,一位执掌‘枯竭’与‘大地’的神祇,所渴望的那种‘新生’的、纯粹而强大的‘生命力’。强行抽取,或许只会加速它的崩溃,甚至可能让你获得的,是充满‘暮气’与‘衰败’的扭曲力量。”
“这…!”
淡褐土二月身体一震,脸上血色尽褪。
这个可能性,他或许从未深入想过,或许不愿去想。但直觉告诉他,白流雪说的……很可能是真的。
“所以,你需要的……”
白流雪缓缓地、将掌心那截散发着纯粹生命光辉的“生命之根”,向着淡褐土二月的方向,轻轻递近了一些,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诱惑与真诚的魔力,“…不是即将枯竭的世界树,而是‘这个’。”
象征“诞生”、“生命”、“创造”本源的绿林四月的圣物。
虽然不知道“女巫之王”斯卡蕾特是如何得到它的,但这件圣物最终落入白流雪手中,在此刻,或许正是某种“命运”之外的“巧合”,或者说……“希望”。
“‘给’我……那个?”
淡褐土二月的声音干涩无比,目光死死地盯着那近在咫尺的翠绿光芒,眼中交织着难以置信的渴望、深深的怀疑,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
“是的。”
白流雪点头,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这不可能……”
淡褐土二月猛地摇头,仿佛要甩开这个过于诱惑、也过于危险的念头,“十二神月的‘圣物’,对人类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也很清楚!那是力量的源泉,是通往更高位阶的钥匙,是……”
“非常昂贵,”白流雪忽然扯出一个有些玩世不恭的、属于少年人的笑容,打断了他,“可以让我一辈子吃蔬菜面包,吃到吐。”
“……”
淡褐土二月被这突兀的、完全不符合气氛的回答噎住了。
“那么,为什么……”他混乱地追问,逻辑似乎都有些跟不上了。
“不,不行!”
他突然又激烈地否定自己,身体甚至向后缩了一下,仿佛那“生命之根”的光芒是灼人的火焰,“十二神月之间……不能互相‘给予’圣物!我‘接受’它,是‘不可能’的。这是……‘命运’的织机所‘决定’的,是绝对的‘规则’。”
说到这里,淡褐土二月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极其关键、却又被自己忽略的东西,他猛地抬起头,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整个人僵在了椅子上。
他那双总是平静深邃的眼眸,此刻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震惊、恍然、难以置信,以及一丝……逐渐燃起的、微弱的、却无比炽热的希望之火。
在他因过度震惊而有些涣散的瞳孔倒影中,白流雪那张带着平静而自信满满笑容的脸,正清晰地映现着。
“您刚才说……”
白流雪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清晰与力量,在安静到极点的房间中回荡:“……要‘证明’一下。”
他托着“生命之根”的手,坚定地、平稳地,向着彻底呆滞的淡褐土二月,再次递近。
那截翠绿的、流淌着生命光辉的根须,几乎要触碰到对方因震惊而微微颤抖的指尖。
“用这个……”
白流雪看着淡褐土二月眼中那剧烈翻腾的、希望与恐惧交织的漩涡,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来‘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