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截教众仙好像觉得,这南天门的云彩散了,变成了那金鳌岛外浩渺无垠的东海波涛。
那时候,日子过得那是真叫一个痛快。
没有这天庭里的一板一眼,没有那点卯应差的繁文缛节,更没有这见了玉帝要磕头、见了同僚要假笑的窝囊气。
那时候的碧游宫,那是万仙来朝,那是何等的喧嚣热闹?
这就是成王败寇啊。
赢了的,化身万千,逍遥自在;输了的,身陷囹圄,音讯全无。
看着截教那边哭成一片,周围的其他神仙,也不由得有些唏嘘。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天意,从来高难问。
哭着哭着,截教众仙又释怀了不少。
性情是一方面,本身截教与天斗,争一线生机的教旨让他们也从来都不是喜欢哭哭啼啼的风格。
云霄忍不住感慨道:
“我还记得那时候在金鳌岛,每逢初一十五讲道。”
“偶尔也能去二师伯那边看看。啧啧,那叫一个讲究排场,金钟玉磬,焚香沐浴,弟子们得跪得整整齐齐,大气都不敢出。”
“咱们师尊呢?”
“他老人家从来没个正形。”
“有时候坐在碧游床上一腿盘着一腿耷拉着;有时候干脆就坐在崖边的石头上,手里拿着根草棍儿,一边逗弄着水里的灵龟,一边随口给咱们讲混元大道。”
“咱们要是听不懂,他也不恼,就拿那草棍儿敲咱们的脑门,骂一句榆木脑袋,然后还得耐着性子再掰碎了讲一遍。”
“是啊......”
旁边,十天君里的秦完也凑了过来,脸上带着几分怀念。
“那时候咱们几个痴迷阵法,整天在岛上鼓捣那些个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有时候阵法炸了,把师尊的药圃给烧了一半。”
“师尊不仅没罚咱们,反而蹲下来,捡起一块阵盘碎片,跟咱们一块儿琢磨,说这儿纹路刻歪了,那儿灵气走岔了。”
“他老人家,其实比咱们还爱玩,比咱们还痴迷这些旁门左道。”
“那时候真好啊。没那么多算计,没那么多劫数。”
“大家伙儿凑在一块,炼炼宝,斗斗嘴,师尊就在上头看着咱们笑。”
碧霄娘娘坐在云霄身旁,手里把玩着那方锦帕,嘴角噙着一抹俏皮的笑意。
“姐姐,你还记得不?”
“有回咱们仨偷偷去后山烤那只成了精的锦鸡吃,结果火没控制好,烟冒得太大了。”
“师尊闻着味儿就来了。”
“我当时吓得魂儿都没了,以为要挨板子。结果师尊来了第一句话问的是:熟了没?分我个腿儿。”
周围的截教众仙听了,都忍不住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
云霄娘娘也笑了,她伸手点了点碧霄的额头:
“你还好意思说。那次师尊吃了鸡腿,回去就被多宝师兄念叨,说是有失圣人体统。师尊还背地里跟咱们抱怨,说多宝越来越像二师伯了,一点也不可爱。”
“多宝师兄......”
提起这个名字,众人的笑声渐渐淡了些。
说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
火灵圣母叹了口气,把身子往后仰了仰,靠在云团上。
“其实吧,咱们截教,就是个大杂烩。”
“师尊他老人家,心太大了。”
“他觉得众生平等,觉得不管是人是妖,是草木是石头,只要有一颗向道的心,就该给个机会。”
“那时候的金鳌岛,多热闹啊。”
“长脑袋的,长角的,带翅膀的,水里游的。”
“大家伙儿挤在一个大殿里。这边老虎精在打呼噜,那边兔子精在念黄庭经。”
“阐教那帮人总说咱们那是乌烟瘴气,是万仙来朝的笑话。”
“可我觉得......”火灵圣母看着那漫天的星斗,“那就是家。”
“只有在师尊那儿,咱们这些异类,才觉得自己是个有尊严的生灵,而不是谁的坐骑,或者谁炼丹炉里的材料。”
赵公明深以为然。
他看着那三生镜里,那个提着青萍剑,一身青袍,傲气冲天的通天教主。
“你们瞅瞅,这就是咱们师尊。”
“哪怕是被禁足了,哪怕是这天庭里头没他的位置了。”
“可只要他一露面,这三界六道,谁敢不低头?谁敢不叫一声圣人?”
“他老人家都不在乎那些个虚名,咱们在这儿矫情个什么劲?”
琼霄娘娘把玩着垂在胸前的一缕发丝,眼神有些迷离。
“我就想啊,师尊现在在紫霄宫里,是不是特无聊?”
“那是肯定的。”碧霄接茬道,“道祖那是身合天道,那是真正的无情无欲。师尊跟他老人家关在一块儿,怕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你说,师尊会不会偷偷在紫霄宫里养两只蛐蛐儿斗着玩?”
“我看悬,没准是在那儿自个儿跟自个儿下棋呢。”
“或者是在琢磨什么新阵法,等着哪天放出来吓死咱们?”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猜测着那位被禁足圣人的生活。
说着说着,大家又笑了。
只是笑着笑着,眼角都有点湿润。
那不是悲伤。
那是对一段回不去的时光的眷恋。
那个时候,天很蓝,海很宽。
金鳌岛上的花开得正好,碧游宫里的讲道声还没停。
那个青袍道人,还坐在高台上,没心没肺地笑着,底下坐着千奇百怪的徒弟。
没有封神榜。
大家都是自由自在的仙。
“行了行了。”
赵公明摆了摆手。
“都别在这儿瞎琢磨了。”
“师尊他老人家是圣人,是不死不灭的混元大罗金仙。”
“紫霄宫关得住他的人,关不住他的心。”
“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差事当好,把这腰杆挺直了。”
“别让那阐教和佛门的小瞧了咱们。”
“等哪天师尊出来了,看着咱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的,那才叫丢他老人家的脸呢!”
“那是!”
“师兄说得对!”
“咱们截教的,走到哪儿都得是响当当的!”
自封神之后一千七百年,大家忽然又有了这样的感觉。
他们不是一群失败的孤魂野鬼。
他们是截教的弟子,上清圣人的门徒!